侯夫人又叹一口气:“但如今她生病,你一个人毕竟忙不过来,今后晚照和晴空也在内间伺候着。记住,日夜轮守,必不能有任何松懈,全力照顾少夫人痊愈。” 日夜轮守,不能松懈? 帐外传来众人的称诺声,帐内,泠琅双眼一翻,再次晕了。 如此,便在榻上灰心丧气了一整天,晚间时分,侯夫人又来看望她。 先是表示了关切,说大夫诊治过,此番风寒或与情绪波动后受凉有关,叮嘱她好生歇息,珍重身体。 接着又忿忿说了醉春楼那事,那几个大汉竟是逃之夭夭,找了一天都没找到人影,但侯夫人要她放心,他们绝出不了城,要讨回这个账只是时间问题。 最后,侯夫人拉着泠琅的手,居然有几分犹豫踌躇。 “好孩子,你同子璋竟如此情投意合,相见恨晚么?” 这句话险些让泠琅口中正吞咽的茶水喷出来,她咳了半晌,脸上一片涨红,惊疑道:“这,夫人,这从何说起?” 这病态嫣红在侯夫人眼中便成了羞涩,她了然微笑道:“绿袖都同我说了,子璋昨晚见你久久不归,特意去库房取了簪子来候着你,你们在窗边叙了半夜的话,才会双双生病。” 泠琅自然不能说自己的伤痛是打架所致,只有咬牙认下这句“叙了半夜的话”。 侯夫人见她不吭声,更是兴致盎然:“你在病中也心心念念去看望他,他醒来也一直在过问于你,这不是情投意合,又能是什么?” 泠琅更不能说自己昏了头的那声“扶我起来”是因为寻仇,她嘴巴张了又张,最终憋出一句。 “您,您别告诉他……” 侯夫人隐秘一笑:“竟是害羞了?好,不告诉便不告诉罢,可他对泠琅亦如此上心,这一层不是迟早要捅破的么?” “小年轻,感情就是来得快啊,想当年我在军中……” 她见泠琅头都快埋在被子里了,终于打算放过:“不说这些了,好好歇息罢,这些事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便好。” 说罢,带着孙嬷嬷与红桃,施施然去了。 好一个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泠琅无言半晌,终又埋入被褥中,逃避般地躲起来了。 这样也好,她自暴自弃地想,横竖北坡密林那处线索十有八九也轮不到她了,用这个借口,还能在府中多混些时日。 于是第二天面对榻上的江琮时,她已经做足了准备。 对方仍是一如既往的俊,或许是这两天咯了不少血,他整个人更加苍白颓靡了一些,衬得眉心红痣鲜艳如残霞,宽袍大袖下的身形消瘦疏朗,真真像极了一只萧肃孤寒的病鹤。 泠琅见到他的下一刻,便飞身扑了上去,在江琮错愕的眼神中,俯身一头扎进他怀中。 “夫君,我好担心你……” 她鼻子撞到了他胸口,有点硬,有点硌得慌,但他身上的气味十分好闻,清幽淡雅,像极了沾了露水的晨草。 “你不来看我,是不是怕把病气传给我?我不怕的……” 想证明自己所言为真,她将脸埋在他胸前,还勉力蹭了蹭,感受到了对方身躯骤然僵硬了起来,还发出了一声闷哼。 泠琅不管不顾,胡言乱语道:“我只盼着夫君能早日好转,你如今这般,我一个人康健又有什么趣味,夫妻本为一体……” 下人见状早就全溜出去了,屋内一时只有榻上二人。 终于,江琮颤着手,抚上泠琅的头发。 他的声音也有些颤:“夫人,先起来罢,你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泠琅乖乖坐直了,眼角通红,眼中如同盛了盈盈水光,正可怜兮兮地瞅着他。 江琮便在这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她晓得什么呢?他无奈地想,胸口的伤势已经痛到麻木,现下再赶人走,也是晚了。 横竖她也因自己才生病,不如先好好安抚几句再说。 他努力调整了气息,让自己不显得太过虚弱:“即便本为一体,病痛之类,还是不要共享得好。” 想了想,他又添上两句:“不是什么大问题,整顿几日便好,夫人无需担心。” 对方显然没受到安抚,那双眼又聚起泪来:“可是你现在的样子好吓人。” 江琮一肚子的温言软语便哑在喉咙里,吓人?他虽从不以容貌自傲,但受了点伤,不至于吓人了吧? 难道她钟爱的是高大威猛的外形,稍微清瘦苍白些,便作为病痨鬼处理?他心里便生出几分委屈,她上次不是才当面夸他好看,小娘子的心变得都是这般快的么? 这话自然不能说出口,江琮僵硬地调开了话题:“那日送你的簪子呢?怎不见戴。” 变心的小娘子顿了顿,颇有些羞赧地说:“那个太漂亮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首饰,一时舍不得。” 他便笑了笑,温声道:“我挑的时候便在想,它一定很衬夫人……下次来的时候戴着,好吗?” 二人便又说了几句,临走前,她忽然问:“夫君,九夏一个月有多少银钱?” 他微笑道:“三两,夫人是想?” “没,没什么。”她欲盖弥彰地摆着手,匆忙去了。 看着那淡色裙袂消失在门边,江琮微笑着的神情,终究是慢慢冷了下来。 一个人行至他跟前,抬手行礼道:“主上。” 江琮仍是看着门外,今天是个晴朗日子,天空澄澈瓦蓝,明亮极了,同室内的阴暗迥然不同。 他问询:“如何了?” 来人矮小瘦弱,正是先前被关心过的九夏:“查探过北坡密林,昨夜高深已死,线索断掉了。” 江琮毫无意外的神色,他又问了一个问题:“那几人找着了?” 九夏的头埋得更低:“找着了其中三个……” 江琮轻声道:“你自作主张,将事情闹得这般大,竟还放走了一个?” 九夏嗫嚅道:“属下,属下知错!” 江琮不再多话,将手往他眼前一摊:“拿来。” 九夏惊讶抬头:“拿……什么?” “方才你进来没碰上什么人?” 九夏利落地从袖子中摸出一个银锭,小心放置在江琮手掌。 他讨好道:“主上神机妙算,有如天眼。” 江琮并未搭理这一句。 对方却不知死活地追问了一句:“可这钱是少夫人给的,要还,也该还与她……” 江琮冷笑道:“夫妻本为一体,你不懂么?”
第14章 甜豆羹 九夏离开后,江琮倚靠在榻上久久沉思。 日光融融,却半点落不到他身侧,一袭软青纱帐生生分出两个世界,外是无限春光,内是沉沉冷意,泾渭分明。 青年静坐于阴影之中,平日里惯常的温和笑意已是消弭得干干净净,双目微微阖着,视线落在地上随便哪处,眉眼间全是冷漠淡然。 他不笑的时候,其实看上去相当难以亲近。泾川侯曾经这么评价:像是赌钱连输七七四十九天。 他当时奇怪,问为何偏偏是四十九天,泾川侯回答说因为听起来比较惨。 他仍旧不服,那为什么不是九九八十一天? 对方笑得十分和蔼,傻孩子,家里怎么会给这么多钱让你赌?你母亲早就把你拉回来毒打,哪儿能赌上八十天。 江琮垂着眼,慢慢解开胸前衣襟,先是外衫,接着是里衣。每揭开一层,便有一阵清凉舒缓的兰草香气扑散而出,在帐中氤氲浮沉。 刚刚有个小娘子在他跟前赞叹这种香气:“好好闻哦,像沾了露水的晨草。”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睫上还尚有泪痕,鼻尖也红通通的,望着他笑得有点傻。 是有点傻,江琮淡淡地想,这个比喻未免太过美好,若她晓得这味道是来自于某种极其恐怖恶心的毒虫,还会笑得这般天真甜美吗? 更不会用脸在自己胸口乱蹭,半天都放不开了。 他的手指忽然颤抖,因为布巾已被揭开,露出藏匿在层层衣衫之下的,血肉模糊的伤口。 一道刀伤,一寸左右,不长,但很深。 虽未触及心脉,但已经足够让他至少十天都无法再拿剑。 青年面无表情,抬手按动了床榻便一处浮雕,暗格弹出,他从里捞出一枚精巧瓷盒。 开盖,露出内里的乳白色滑腻固体,熟练地挖取涂抹,膏体覆盖在创口之上,冰凉而粘稠。 与此同时,兰草般的馥郁香气又沉沉铺来,于他鼻尖萦绕着。 他已经很久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也很久没碰见过这么疯的人。 还是个女人。 江湖上从不缺有名有姓的女人,若是见对方身为女子便以为无能,从而看轻,那才是最无能的做法。这个道理,在持剑的第一天,便有人对他讲过。 雪白的布巾抖开,江琮为自己一层层缠绕包扎。他想起那个女人的刀,很灵,也够狠,在他们拆第二招的时候,她还发出过一声低喝。 凭那个声音判定,她应该还年轻,至少不算老。 这便有意思了,一个年轻的,拥有这般刀法与心性的女人,他居然在江湖上从来没听说过她的名声?这不应该。 更不应该的是,他在受伤之后过于惊愤,见追兵已至,想将她踢下墙了结隐患—— 她最终却没死,如果死了,九夏定会知道消息,而问题就在这里。 这个女子现身于北坡密林倒数第二道墙,十有八九就是苍耳子口中另一个主顾。她刀法绝妙,心性狠辣暴戾,最坏的是,她相当记仇,不然也不会追砍上最后一刀。 她大概率不是受人指使而来,如此极端冲动的性情,是很难听命与人的。若她还想得到那样东西,那他们免不了再见面。 被这样的人记恨上,怕是一桩很大很大的麻烦。 他不怕麻烦,也处理过很多麻烦,但若这麻烦是因自己而起,那便相当叫人懊恼了。 伤口已经处理好,在重重衣衫布帛的掩盖下,兰草香气不再浓烈,被冲淡得清幽爽洁。 江琮披衣起身,掀开在和风中漫飞的床帐,慢慢行到窗边木桌旁。 桌案上没什么东西,一插花瓷瓶,一碗甜羹,如是而已。 瓷瓶是这儿本来就有的,里面那支杏花是小娘子亲手折的,旁边的甜羹是小娘子亲手煮的。 她带来这些事物的时候,反复强调了亲手二字,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一直提醒说:一定要趁热喝哦!我放了红豆,又糯又甜,夫君喝了便会重回英俊了。 他不晓得自己是否英俊跟喝不喝汤有什么关系,而且他很讨厌甜,但被那样期盼真挚的双眼注视着,他只能笑得如沐春风,说记着了。 江琮低下头,用汤匙慢慢搅动那一小碗甜羹,丝丝热气氤氲蒸腾着,将他双眼模糊得昏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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