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面在她十岁那年,为挑选公主伴读。 适龄的少年在堂中站成一排,由主事嬷嬷宣讲事宜, 傅蕊坐在纱帘后, 她看得清他们, 他们却不知帘子后藏着二殿下。 主事嬷嬷很快离开, 厅内只守着几个一无所知的小黄门。少年们静坐在原处, 一时间陷入茫然的等待。 傅蕊其实早该现身,但她偏不,隔着一层纱帘,她百无聊赖地观察每个人, 看他们强装镇定的表情, 逐渐按捺不住的手指,以及左顾右盼的神态。 她不想要什么伴读, 即使宫中的日子很寂寞, 但也不需要什么同伴来讨好她, 围着她转,她觉得这样会更无聊。 只是母亲的命令,难以违抗。年幼的公主目光转动,落于某个身影,很久都没挪开。 那人在靠东的位置,一身玉色长衫显得他人很白。这个年纪的男孩多少有些贪玩浮躁,但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半天过去,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在座的大多是新封的侯爵们的后代,他们的父母跟着当今天子立下赫赫战功,于沙场血海中洗练沉浮,还未来得及养成所谓名门做派。 所以,那个玉白衣衫的少年的安静,是如此鲜明。 傅蕊觉得很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他旁边还有个穿锦袍的少年一直在干扰,一会儿扯他袍角,一会儿找他说话。锦袍少年似乎也好奇他的沉静是真是假,不停地试探。 终于,锦袍少年递上一盏茶水,似乎在问玉衫少年喝不喝。不知无心还是有意,他手一抖,那彩瓷杯盏眼看着就要掉落—— 傅蕊眼睁睁地看着,那杯盏被人一拂,原本该倾泻到玉衫少年腿上的茶水,一滴不漏地洒在锦袍少年身上。 变故陡生,宫内失仪可是大罪。 少年们立即噤声,一个黄门上前帮忙擦拭,锦袍少年不住地赔罪道歉,而穿玉衫的那位,竟似在轻声说无妨。 无妨。 傅蕊分明看到,那盏茶是端稳了的,是他自己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抵住椅子扶手,格了一格,才令其倾倒。 在事情变大之前,二殿下终于走出了那道纱帘。 她选中了五位伴读,两女三男,其中当然包括她一直注意着的两人。 锦袍的名唤傅彬,据说还是她隔了好几层的表亲。而另一人,叫江琮,父亲是江上诸葛江远波,母亲是赤娘子黄皖。 她听说过这二位大将的名字,没想到他们的孩子如此特别。 这便是他们的初次相见,后来这五位伴读走了一位,又走了一位,原因不必多讲。总之留到最后的,竟是打翻了茶水的那两人。 而如今,那傻傻捧杯的锦衣少年亦消碾于尘土,只有一个江琮,还会在秋风渐起的夜晚乘兴而来,让她顿觉,那些年岁虽已远去,但实在美丽。 蟹脚用小剪才能除去,这一步,傅蕊做得十分小心。 咔嚓,咔嚓,这声音有种奇异的熟悉,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夏日傍晚。 人迹罕至的荒废花园,胭脂花疯长,紫藤的枝条遮天蔽日,蝉鸣一声又一声。 江琮站在她面前,微微喘着气,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傅彬早就被他两句话支开了,此时此地,只有他们二人。 少年轻声开口:“殿下,有人要我带您去个地方。” 傅蕊只问:“在哪里?” “就在前面。” “那里很有意思?” “您不会后悔。” “先不说这个,阿琮,我不是让你以后别进宫了吗?” “殿下,这不是我进不进宫就能改变的。” “……” 帝女跟着她的朋友走入胭脂花深处,拨开了一层又一层的繁密花朵,香味熏烤着鼻腔几乎喘不过气。 终于,她在花丛中间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他抱着一柄剑,头发潦草地束在头顶,口中叼着一截草茎。 看到她,那截草茎便落到了地上,男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燥热夏风卷过地面,蟋蟀伏在草中,发疯一样鸣叫。 他的眼神很奇怪,让傅蕊想到长姐,她放走过一只珍爱着的金毛鹦鹉,半年后她们一同在檐下喝茶,那鹦鹉竟忽然飞了回来,讨要了一颗杏仁后,再次振翅飞往天际。 长姐凝视着心爱的鸟雀远去,她的表情和此时男人脸上的十分相像。 珍爱,不舍,仅仅见上一面便能释怀的满足。 在这个夏日,公主有了一个很大的秘密,她在无人花园里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而带她触碰到这个秘密的人,将是她最坚固的盟友,最无间的伙伴。 母亲说,天下没有可称信任的关系,你可以用刀去威胁,用黄金去引诱,用教条去束缚,但不必给予信任,信任对于帝王来说,是种愚蠢的奢侈。 傅蕊不这么觉得,她知道这个少年在抗争着什么,他也知道她在为何而挣扎,他们共享秘密,世间没有比这更牢靠的事。 更何况,到了后面,这些秘密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再也无法分割收敛。 烛火昏黄。 年轻的帝女垂着脖颈,用镊子拆卸蟹胃和蟹腮,这二者都是极其寒凉之物,常人不能食,尤其是本就身体虚寒之人。 世人知道泾川侯世子于十三岁那年落水,患上虚寒之症,从此足不出户,流传出病鹤的声名。 但傅蕊知道,他那天的确沾了水,却不是御花园中的池水,而是夏日午后倾盆雨水。 少年跪在雨中,身侧是一只断手,一柄断剑,而他脸上的表情也像断了气的绝命之人。 傅蕊第一次看见有人能陷入如此深沉的绝望,他好像经历了足以摧毁一个人的事,因此失去了表达或倾诉的能力。 他只低声说:“求殿下赐罪。” 傅蕊抛开了手中伞:“他要你动手,你何罪之有?” 她平静地问:“他最后说了什么?” 江琮说:“先生说,祝愿殿下平安喜乐。” 雷声轰鸣,闪电映亮了少年的脸,她看见他唇角的血痕,原来人在痛苦到极处的时候,真的会从心底流出血来。 傅蕊说:“你会替代他的位置吗?” “会。” “你会像皇姐那样吗?” “会。” “母亲太急躁了,如今亲手把棋子变成废子,她一定在后悔,今后不会轻易动你。” “借殿下吉言。” 他的确安然活到了现在,连同着他的家人。并不是来自于她那两句所谓吉言,而是他日复一日的隐忍,年复一年的沉默。 她以为他会蛰伏更久,作为皇宫和青云会之间制衡的枢纽,母亲在利用他,会主在驱使他,他站在明净透亮的园景中,却如同活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 世上最可怕的寂寞,是无人可诉说。傅蕊很怕这种寂寞,但她的友人早已惯于忍受,甚至到了甘之如饴的地步。 傅彬死后的第二天,她对他说:“子璋,我迟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于是这些年我一直在等它到来,如今它终于来了,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要锤炼我,何苦做到这种地步,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在意的,你呢?” “你要等到何时?皇姐的身体已经很差,会有药石罔效那一日,到那时,她还有什么理由不除掉你?” 青年微笑着恭敬垂首,他只道:“祝殿下得偿所愿。” 帝女看着他:“你迟早会来找我。” 你迟早会来,因为你一开始,就是会打翻杯盏的人。 最后一缕蟹肉被剔出,置于盘中。 傅蕊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手指,她想了想,又亲手调了碟陈醋。 姜末刚落入碟中,烛火猛然晃动,纱帘漫飞于夜色。 青年已站在她对面。 剑随意挂着,唇边含着笑,身上没有半点血气,袖口衣摆亦干干净净。 这一切衬得他右手提着的头颅,十分格格不入。 他用剥一只蟹的时间,去两个坊以外,杀掉了一个人,并带回对方的首级。 傅蕊瞥了一眼:“这活计我做得实在是不熟练,不算晚。” 她微笑着将盘子推到他面前:“尝尝。” 静夜深沉。 另一处地界。 少女在密道中狂奔。 她身上已经有了不少血痕,细而密,远远不致命,但十分疼痛。 那古怪的铁皮桶,在奔出百步之后,已经增长到五六只之多。每一只都锋利异常,在窄小暗道中如鱼得水,弹动飞窜,比活物更灵敏,让人难以招架。 除此之外,更有无数暗箭毒镖不知在何时会悄然袭来,偃师的建筑,果然机关密布。她咬着牙前行,已经疲惫不堪。 但希望近在咫尺,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风流动的凉意。 刀锋劈开迎面袭来的石球,她余光瞥见一堆白骨,那或许来自于之前的探索者,她无暇哀悼或自哀,因为下一瞬,又有呼呼风声从后脑贴近。 弯腰,躬身,刀柄往后一递,刀尖狠狠一顶。 铮然一声响,泠琅忍受着虎口剧痛,继续往前,奔出十步后,她猛然驻足。 眼前是一处明显宽敞许多的石室。 石室中间亮着灯火,灯火下,是一只小小的木匣。 好像明晃晃地写着“此处有诈”,泠琅只迟疑了一瞬,接着猛然朝这个“诈”扑去。 身后那诡异滚动的铁桶,已经团团袭来。 她一把拿过木匣,揣进怀中就地一滚,快得如同一道残影。 果然,那吊挂着的灯火立即爆炸,随着飞溅的石块,铁桶旋转呼啸而至! 泠琅咬牙,手往木匣一探,随即略微一顿—— 一个人影俶尔闪到她面前! 高挑,瘦削,出手如电,随着叮叮几声,那些铁桶纷纷落地,再无声响。 泠琅瞪大了双眼,她喘着气往后退,后背还未贴到石墙,那人已经转过身来。 熟悉的沙哑声嗓:“我的徒儿,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子?”
第121章 交锋时 泠琅心头巨震。 她怀疑自己听错, 可那句话字字分明,她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但那人已经转过身, 居高临下地站在了她跟前。 一身黑衣, 面罩覆了口鼻,只露出双黑而利的眉,和眉下狭长的眼。 对方眼神含了戏谑笑意, 扫过少女震惊的表情,接着是怀中拼命掩护的木匣,最后落到手臂寸寸绽开的伤口。 她简短评价:“丢人。” 泠琅气喘吁吁:“伸手不见五指的,能丢谁的人。” 伶舟辞说:“我难道没教过如何对付这种铁偶?” 她足尖踢起一颗石块, 石块准确地弹落在某只铁桶,发出嗡鸣。 那铁桶骨碌碌滚了数步,挨到墙壁后折返, 竟未停歇, 而是愈滚愈快, 几次碰撞后, 又有了先前的杀人之势。 “中空之偶, 内置一球,球中灌水银,便能有此效果。若要终止它,只需找准圆球与偶身的联结处, 稍稍一击, 像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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