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就想到,当初她曾说过什么“届时携手同游”来着。现在果真同游了,手也是携着的。 “待会儿想做什么?”冷不丁地,江琮问起。 泠琅立即说:“想在山上转转,之前在马车上睡足了,现下并不困。” 她觉得这个理由十分正当且自然,但对方听了,竟然抿了抿唇,颇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脸。 咦?她说错什么了吗? 泠琅无暇细想,因为他们已经走回客房,这是一间临着溪瀑的精巧小室,窗上挂了竹帘,榻边熏着淡香,十分雅致。 且如她所料,只得一张床榻。 二人将将站定,已经消失许久的三冬忽得现身发言:“小的伺候世子更衣。” 泠琅求之不得,立即让到一边,眼睛一瞥,看到绿袖也鬼鬼祟祟地冒出了头。这俩神出鬼没的原因,她一想便知,也懒得说破了。 待江琮睡下,她重新站在飘着水雾的廊道中,已经又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是时候干点正事了。 泠琅顺着行廊,慢慢往回走,宴席上她已经观察过菜肴送来的方位,厨房,似乎是在整栋楼阁的最南边。 虽现在午膳已过,但众厨中必定还需忙碌晚上的宴席,她现在去那边寻找,是刚刚好。 一路上,泠琅没有特意躲避,途径了好几次巡逻的卫士,也碰见几个年轻贵女,对方邀请她一同去溪边钓鱼,她却抱歉地拒绝了。 “我想去厨房,为夫君煮甜羹……”她羞涩道,“午后都会这样,已成习惯。” 几个贵女露出了然神色,皆掩着嘴窃笑起来。 “夫人同世子感情真好,”常瑶郡主道,“方才我就觉得你们甚是般配。” 泠琅赧然微笑,心里却暗叹自己这个借口找得太妙。 耽误了一点时间,她终于打听到厨房位置,堂而皇之地站在其门口。 为首的厨娘听说来意,十分热情地将她领到一处炉灶前:“食材样样都有,您若需要帮忙,尽管唤人便是。” 泠琅自然需要帮忙,她目光在众人中巡视一圈,终于落在一个灰扑干瘦的身影之上。 说实话,从进门开始,她就在注意那个人。 并不是什么出众的样貌,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技巧,她的本能让她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他站在一口大锅跟前,正在往里添加切碎的松茸,极其平凡普通的流程。但泠琅觉得,他的姿势好像不是在加食材,而是在往里投入矿物铁块。 他斩断牛骨的时候,手中高举的厨刀更似铁锤;他翻搅浓汤的时候,却像在熬制一锅铜汁。 泠琅看见过相似的场景,他的动作让她想到一个人。 一个死在她刀下,但不是死在她手中的人。 她噙着微笑,靠近那个灰衣厨子,请求对方帮忙,他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走到她指着的那个灶前。 他帮她放了些磨碎后的豆粒,又看了看火候。泠琅默默地观察,又同他主动攀谈,得知了他姓周。 这人就是她要找的人,她微笑着在一边观看,心却逐渐跳得快起来。姓周,脾气古怪,从前在侯府中做事,后来去了公主府,同一坛奇怪的酒有关联。 是他,绝对是他,可是眼下,该如何问出想得知的信息? 另一处清净雅室之中,江琮缓缓睁开了眼。 “你再说一遍。”他声音有些哑,带着刚醒时的低沉。 “小的今早在春华门外看到了那个潜逃之人,没费什么力气就捉住了他,他很激动,说明明已经放过,为何出尔反尔——” “接着说。” “他,他说京城分舵的人已经找过他,许诺放他离开,还说那人身份是,是——” 青年轻轻接过这句话:“是泾川侯世子夫人?” “他一口咬定,言之凿凿,说对方让他想办法使一个姓周的厨子来玉蟾山。” “他还说了多少,他们见过几次面?” “两次,分别是初四下午和初六二更。” 江琮听了这两个时间点,久久没有应声。 九夏道:“这人一派胡言,或许是因为醉春楼之事恼怒,想嫁祸少夫人。” 片刻后,江琮道:“事情已经知晓,把人看住了,待我回去亲自审问。” 顿了顿,他又说:“别的,就不必声张。” 九夏闻言,低着头退了出去,身影从窗边一闪而过,竟生生从悬崖上飞身而下,转瞬消失在别馆视野之中。 斥候密探,本该有如此身手。 榻上的青年淡淡收回视线,帐帘中阴影落在他侧脸,显现出阴郁冷意。 初四下午,她带着人去逛玉楼。初六二更,他被跟踪,而后同那黑衣人在白鹭楼上打了一架。 那一架的滋味,他现在都还在领受着,迟迟没有消退。 他一个众所周知的病人,暗中都能提得动剑,那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其实会飞檐走壁,也不是多离奇的事。 红尘离奇,世间莫测,他从来都是怀着十分的警惕在行走。 没有轻视自大的时刻,从前不会有,以后更不会有。 同一时刻,泠琅也在和他想同样的话。 她站在马车边,手中是刚从车底摸出来的云水刀,而那个颓丧古怪的厨子立在她对面。 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有山风从脚边掠过。 从云水刀出现的第一刻开始,对方的视线就胶着在上面,他一动不动,宛若入定一般凝望这把刀。 泠琅也很熟悉这个眼神,痴迷的,自得的,又有些怀念的眼神。 “为什么找上我?”厨子的声音很嘶哑,好像也被火灼烧过。 泠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自说自话:“这把刀的主人死了。” 厨子冷笑:“它既然在你手里,自然说明它原先的主人死了。” 泠琅轻声说:“锻造它的人也死了,我亲眼看到的。” 这句话成功让厨子沉默了更久。 “你很会用火和铁,一个锻造惯了的人,在厨房中自然也能得心应手,”泠琅由衷道,“你很厉害。” 厨子没有接这句恭维,他问:“他是怎么死的?” 泠琅一直在等这句话:“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几乎断气——我用这把刀结果了他。” 厨子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虽然它稍纵即逝,但被泠琅看了个分明。 “这很好,”他说,“他会满足与这种死法,死在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作品之下。” 泠琅柔声道:“他让我来找你,因为你知道我想打听的东西——你知不知道一把会消失的匕首?” 这是谎言,因为这些线索是她自己寻来,但她依旧不疾不徐地说:“刀柄用玉石做成,刻了花纹,像云朵或是水波。” 她一边细细观察对方的神色,一边说出了最关键的信息:“它是春秋谈,而春秋谈在你手里。” “是曾经在我手里,”厨子平静地说,“但现在已经没有了,最后一滴春秋谈都没有了。” 他望着连绵起伏的碧波绿涛:“很久以前,大概有二十多年了,有人问我一个问题,有没有一种武器,锋利无比,削铁如泥,且只能在夜间使用?” “我想了三年,终于有了办法,我寻到一种来自云南的夜间蛊虫,一公一母,晒干后磨成粉。公的加入铁矿中锻造,母的用来酿酒。” “这对虫子在活着的时候便会互相吞噬消耗,死后更是这般……把酒液涂到匕首上,可令其带有剧毒,但若一碰见日光,就会融化瓦解。” “这是一把致命的杀器,且只能在夜间出没。它在制造之初,便注定归属于穷凶极恶,没有后路之人。” 泠琅轻声问:“是谁委托你?” 厨子又笑了一下,他痛快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 “有那么一个地方,让你杀人就必须杀人,让你逃离就必须立即逃离。你不知道谁在命令你,更不知道这些命令有什么意义,但唯一可确定的是,如果不照做,将会非常痛苦。” 泠琅看着她:“青云会。” 这是陈述的语气。 厨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 这一切,真是过分奇诡了。 泠琅默然地想,跟之前那个青云会的最下等的喽啰不同,眼前这个人曾经是和铸师齐名的绝顶工匠。 他们曾经是师兄弟,是好友知己,更是互相比拼相争的对手。后来,一个逍遥世外,醉心铸剑;一个隐姓埋名,不知所踪。 如今,逍遥世外的最终被仇敌找到并杀死,而隐姓埋名的竟然早就投身最恶最强大的组织,并且成功脱离而出,真正大隐于尘世烟火中。 她从未想过,李如海的死亡竟然和青云会有如此密不可分的联系。 “你这么干脆地说出秘密,就不怕我对你不利?”泠琅问。 厨子望着远处的天,风卷过他鬓边白发,他其实已经很老了。 “你既然是刀者的女儿,自然同其他人不同。” 这句话使泠琅微笑起来,刀者的名声真的很好,好到他死去这么多年,都有人愿意无条件地相信与他亲近之人。 “你说得对,”她轻声说,“我今晚还来寻你,有些话现在来不及说。” 厨子点点头,而后转身,从山道慢慢走回去。 泠琅看着他的背影,他如此利落地将后背留给一个拿着刀的人,她自然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他说得对,她是刀者的女儿,刀者该有的慈悲怜悯,她也应该要有。 即便是来自于伪装与模仿,也应该有。 泠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往回走,回去的路上没忘记从厨房带走昏睡的绿袖和熬得恰好的甜羹。 再推开那扇简朴木门时,里面的青年已经醒了。 “夫人,”他站在窗边,回头微笑,“去哪儿了?” “为夫君煮了羹汤,”泠琅说,“今日发挥得不错,味道极其好。” “是吗?”江琮轻笑,仍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 泠琅端起那碗羹,送到他手边,对方接过的时候,手掌蹭到了她指尖。 她忽然觉得有点怪异。 碗递给他之后,她又回过头去寻巾帕,不料刚转身,就听到窗边一声清脆瓷响。 江琮一脸歉意地看着她,而他脚边,流淌了一地的粘稠汤液。 “手滑,”他颇有些难过地说,“夫人的好意,今日是无福消受了。” 于是,这份怪异之感便更浓重了。 泠琅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变化。正如丛林中的捕食者对危险有天然的直觉,她很依赖自己莫名而生的判断,并借此躲过数次杀机。 她上前察看他手指,见指尖有一道浅浅红痕,忙自责道:“都怪我,应该放于桌上的。” 江琮摇摇头,示意不必挂心:“柜子里有涂外伤的药膏,夫人能帮我拿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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