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血从谁的唇角滴落。 泠琅慢慢地笑了,她的发髻已经散乱,钗和钿也不知道落入哪个草丛。 她的衣摆被划破了不止一处,每次呼吸都在引发胸口的灼痛,虎口因为刀柄的震荡在渗血,而后背有一处更大更深刻的伤口。 但这一切无关紧要,因为鲜血正在从对方嘴角蜿蜒而出,所以当下所有的伤痛不适都成了愉悦。 青年的脸色比此刻冷月还白,他低喘着,半跪在地上,用剑支撑着身体,才没有倒下。 他好像已经摇摇欲坠,至少在她走过去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再提起剑反击。 泠琅走到他面前,慢慢弯下腰,伸出手。 她的指尖在颤抖,还残留着方才那一击未退的热度。她用力擦下他唇边血液,借着月色看了一眼。 而后,轻轻将它抹在他眉心红痣上。 “这样才对,”她轻笑着赞叹,“你已经很不错了。” “能让我做到这一步,已经算不错,这招我没用过几次,”她继续说,“但见过它的人全都死了,而你还能跪在这里听我说话。” “所以你很不错。” 她连说了三个不错,居高临下地赞美,宛若捕食者在褒奖猎物生前最后一次挣扎。 傲慢得过分了。 她看着青年的脸,他在喘息,那道暗色血迹显现出破败般的美丽,漂亮的眼似乎开始涣散。 其实她很喜欢这张脸,他长得很合她心意,可惜,可惜。 泠琅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保持清醒地看着自己。 “那个厨子在哪里?” “……” “说话。” “……在西侧楼最底下的暗室。” 他的声音很轻,是虚脱后的彻底无力。 “你没杀他?” “没有。” 这样就够了,泠琅默了一下,她要找的人还在,她现在只需要去问个清楚,然后彻底离开。 至于身后会发生什么,那完全不关她的事。 但她还是多问了一句。 “你到底是干嘛的?” 江琮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他眼睫很长,这样做有种迷茫脆弱的美感。 他好像没听懂。 泠琅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他半阖着眼,似乎在努力分辨她话中意味,片刻后,嘴唇微张,说了句什么。 泠琅没听清,这声音太轻,他貌似连说清楚话的力量都消散了。 于是她再次低下头,贴近他,十分耐心地等他重复一遍。 凑近江琮的时候,她又隐约闻到那个味道。浅淡、清冽,像沾染着晨露的兰草。 忽然地,她便想起自己曾经怀疑过这个味道,原来一切在冥冥之中早有预判,她的直觉果然一向准确。 耳边是青年沉重而费力的呼吸声,他说了几个字,破碎支离,依然难懂。 泠琅垂下眼,正要直起身结束这番无意义的交流,忽然,她僵住了。 一个东西抵在她背后。 与此同时,青年的声音冷冷响起。 “把刀扔了。” 字字清楚,毫无方才的艰难晦涩。 泠琅眨眨眼,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被他演了。 她被一个挨了记灼岩波、看上去半死不活的男人演了。 她明明知道他演技有多高超,扮病秧子有多惟妙惟肖,但还是因为自负和傲慢,以为他定会为灼岩波奄奄一息,她再次被他狠狠地骗了。 “扔刀。” 这声催促更加简洁利落,同时,背后那样事物再次抵进了一寸,已经刺破她的皮肤。 泠琅咬着牙,手一扬,云水刀被她扔在草丛中,划过叶片发出窸窣声响。 江琮仍然保持着这个姿势,右手放在她后腰,像一个亲密无间的温柔拥抱。 他的声音也很温柔,就贴在她耳边:“夫人,怎得这般天真?” 天真,泠琅无法忍受这个评价,但她一声不吭。 江琮低低道:“你方才那招凶得很,我这样这个样子,你半点没有怀疑,是很相信自己的手段罢?” “我很喜欢你的刀法,谁教你的?嗯?” 他的吐息洒落在她耳侧,好似情人间低低絮语。 青年温声催促:“不说话,是想让我更深一点吗?” 在他这句话成真之前,泠琅终于撑不住,她张开嘴,惶然道:“是,是——” 江琮耐心极了:“是?” “是你姑奶奶!” 泠琅张开嘴,狠狠朝他耳朵咬去! 对方反应极快,当下侧过头,躲开了这毫无章法的一击。泠琅看准机会,反手夺下抵在自己身后的剑刃,手握着锋面,瞬间便流出血。 江琮立即翻身来抢,他那边是剑柄,而她只有尖利剑身,十分吃亏。泠琅咬着牙,在他伸手之前,忍着剧痛将剑抛向树丛,又是哗啦一阵响。 痛,太痛了。 背后的两处伤口,胸口因为过力而无法平复的撕裂感,以及正在汨汨流血的右手掌心。 泠琅几乎要将牙咬碎,她飞扑出去,抓住了正欲捡剑的江琮的脚腕,对方一个踉跄不支,直接翻滚在了草面上。 好,好得很,扯一下就倒了,明明自己都没力,还来诓骗她! 泠琅瞪着眼,厉鬼一般手脚并用,匍匐上前,而他也翻身过来压住她,二人重现当初在白鹭楼的不堪场景,在草丛中翻滚起来。 “骗子!骗子!”她伸出手,想掐他脖子,但被对方的长臂挡在两寸之外,只能把手中鲜血胡乱蹭在他胸口。 江琮低喘着,显然已经应付不了这种泼皮行径:“我是骗子,那你是什么?你把侯府骗了个转……” “我可没骗自己亲妈!”泠琅去咬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你这个人,连亲妈都骗,侯夫人每天伤心流泪,以为自己儿子马上活不成,谁知道他多健康……” 江琮咬牙冷笑:“你就没骗她?什么教书先生,投奔亲人,可真像啊……” 泠琅也费力发出类似于冷笑的声音:“你好意思说我?什么半夜睡不着,亏心事做多了当然睡不着,也不晓得出去干了些什么腌臜事!” 江琮终于捉到泠琅的手,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双手困在她头顶。 “腌臜事?”他逼视她,“那你在外面又是为何?北坡密林是你能随便去的么?” 泠琅被迫着同他对视,她仰着头不屑地说:“我想去就去,怎么,怕我发现里面关着的女帝宝贝是你本人吗?” 江琮愣了一瞬,显然没听懂这句话:“你在胡言乱语些……” 下一刻,他眼疾手快地按住泠琅的腿。 “想干什么?”他用一只腿压住她下身,让她彻底动弹不得。 “同样的伎俩还想用几次?你只会这个?” 泠琅呸了一声:“你还不是只会踹人屁股!” 江琮闭了闭眼:“我几时踹过你屁股?” “装什么,哼,世子名字里有姜有葱,却偏偏只会装蒜呢。” “伶牙俐齿。”江琮将她双手按得更紧了些。 他顿了顿,视线移到她手腕上。 “你在摸什么?”他哑声说。 “摸你的脉,”泠琅咬着唇,不敢置信道,“还是这般破碎,你到底是如何——” “还是?”江琮垂下头,声音轻了下去。 “哼,告诉你也无妨,你躺床上半死不活的时候,我查探过你的气脉,还送了两段自己的真气,当然,你这般狠辣无情之人是不会回报好意的——” 无人回应。 身上压着的躯体渐渐沉重,泠琅意识到了什么,她挣扎着推他:“喂?” 月光下,青年的面色苍白到可怕,他费力地咳喘,已经再没有余力去压迫她。 泠琅简直喜上眉梢,她哆哆嗦嗦地爬起来,迈开酸软无力的腿,颤巍巍去林下找刀。 也不管身后人如何,她几乎趴伏在地上寻找,终于拿到了云水刀,待再次直起身时,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一手撑着树干,她艰难地吐息平复,眼皮一掀,看见青年也坐靠在某棵树下,一副快厥过去的样子。 这下真的谁也奈何不了谁了。 “哼,我,我网开一面,饶你一命,”泠琅说,“江湖漫漫,后会有期。” 说完,她蹒跚着步子,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试图离开这片树林。 离开了很久,也没完全离开,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她几乎要一头撞到树干上。 酷烈的杀招,是不能那么轻易使唤的,李如海一直告诫她尽量少用,但她从来不听。 闷喘着,晕眩着,泠琅听见身后有人在问。 “你要去哪里?” 她翻了个白眼:“你管我去哪里。” 江琮咳嗽了两声:“我知道你要去找周厨子,他并不在我此前说的地方,就算他在——” 他顿了顿,继续说:“凭你如今这样,能顺利寻到,又平安离开吗?” 他露出一个非常虚弱的笑:“你走不出去的,有人到处在找我。” 泠琅说:“那我现在就杀了你,总好过黄泉路上一个人。” “何必下黄泉呢,夫人,留着点力气罢,”江琮微笑道,“我有两全的法子,你想不想听?” “你说话就跟放屁一样,别以为我还会信——”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青年轻声说,“刀者的死,也同春秋谈有关,是吗?” 泠琅气喘吁吁,她转过头,恶狠狠地看他。 江琮假装没看到这道视线:“我们是可以合作的,因为你想知道的事,我也想知道。” 泠琅哦了一声:“我有什么好处?” “我能帮你,这不就是最大的好处?” “瞧瞧这口气,”泠琅讥笑着说,“你能帮我的,我自己难道完不成?” “可是我若不帮你,就会想尽办法杀掉你,”青年淡声道,“你以为我会放任一个知道秘密的人流落在外?” 泠琅忽然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什么秘密?”她柔声说,“是你一直在装病,还是你修炼了某种奇诡的武功,让经脉错乱从而异于常人,还是——” “以精诚忠心著称的泾川侯府,竟出了个加入青云会的不肖子孙?还是十二分舵主之一那种角色?” “如果此事被侯夫人知道,她会作何表情?” 她倚着刀,艰难地走回他身边。 江琮仰头看她,阴影落在他脸上,眼睛中辨不清情绪。 泠琅一字一顿地说:“是你该威胁我,还是我该威胁你?” 远处有火光和人声隐隐,似乎有人在四下寻找,正逐渐朝这边围拢。 好像有绿袖的声音。 泠琅侧过头看了眼,默然片刻后,忽地莞尔。 她蹲下身,轻轻拉起江琮垂在身侧的手,手骨精致细白,青脉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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