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而落,口中直念天尊名号,绿袖在一旁也跟着抹起眼泪,九夏见状,忙又说话安慰。 这太乙天尊怎的这般灵验!早知道先前就许他三百六十个愿,泠琅一边拭泪,一边于心中哀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大大打乱了她的计划,可怎生是好? 三个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泠琅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泪也实在下不来了,便受起绢帕,做如梦初醒状。 “快,快回府,我要好好照顾夫君……”她颤巍巍道,接着转身跌跌撞撞往观门跑去,身后二人连忙跟上。 转身的一瞬间,泠琅立刻收起“既愁且喜又惊”的面部表情,满脸郁色。 这九夏如此耳聪目明,万不能在他面前失了状态。方才语言、情感、动作她拿出了全身功力来拿捏,应该十分完美,毫无破绽罢! 她跑得东倒西歪,娇娇弱弱,速度却不慢,只想快些回到马车,好好思索接下来的打算。 未曾想才奔出几尺远,一拐弯,差点撞到一人身上。 这人青袍高髻,颀长高大,手持一柄拂尘,飘然出尘,正是碧云宫的主持青灯道长。 “无上天尊,”他从容后退一步,避开险些挨上来的李泠琅,“夫人何故惊慌?” 泠琅面上浮现尴尬,忙行礼道:“道长,方才得知消息,我家夫君午时醒转,是大好了……” 女子眼睫犹有泪痕,发丝微乱,双颊透出红晕,手指也因突如其来的喜讯而无措地揉绞,处处透露出惊喜无措之情态。 泠琅简直想为自己的细节处理评个特级甲等。 青灯道长听闻,讶异之际,亦十分感慨:“夫人诚心,贫道也有目共睹,此番定是东极青华大帝感怀,才救世子于苦难之中。” 泠琅于是又对众天尊表达了一番感激,兼赞叹碧云宫香火旺盛,玄妙灵验。 二人这么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绿袖和九夏早已在旁边候着了。 “如此,便不打扰夫人返程。”青灯道人微笑道。 双方又叙了几句,泾川侯世子夫人终于带着两三仆人下山,回去见她那可怜夫君了。 一炷香后,停在山脚的马车被驱使着,离开了这座绿意盎然的小山。 摇摇晃晃的车厢之中,泠琅盘坐于软垫,闭眼整理思绪。返程还需要个把时辰,这段时间,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如何办。 其实并不难。 表面上,她是无父无母势单力薄的孤女,因冲喜才侥幸进侯府,去留只在泾川侯一家一念之间。看似毫无回旋余地,但实际上…… 她第二次同侯夫人见面,对方便开诚布公地道了一番话。 “在滁州独身守孝三年,可见重礼义;敢单个上路来京,亦是不缺胆识;虽无依无靠,仍想凭自身本事过活,是个有主意的好姑娘。” “我深知对于女子来说婚姻之意义重大,本十分不愿相信所谓冲喜之谈,此番实乃无奈之举。你若嫁与子璋,在府中一日,便是一日的正经主人,绝没有谁敢轻视慢待。” “倘若我儿平安醒转,那便是姑娘的功劳,到时候是去是留,皆由你自身定夺。想留下,我侯府必定真心相待。想离开,那就是子璋没这个福气,届时我赠姑娘黄金百两,权作路资。” “倘若他没挺过来……也无需姑娘守孝,服丧百日后便可自定去留,无论是何选择,侯府皆鼎力相助。” 侯夫人面容沉稳,语气淡淡,但话语中的诚意与分量却是十足的。 当时泠琅一边听,一边就忍不住想,世人所传果然不错。 泾川侯夫妻二人军旅出身,戎马半生,是当初伴着女帝打天下的耿耿之臣。人说狡兔死,走狗烹,女帝在位近二十年,曾经的马前卒已几乎全作了刀下亡魂。 唯有泾川侯一家,虽早被剥了实权,但还好端端住在西京观云坊,时常进宫面圣,君臣相谈甚欢。 泠琅如今,隐约懂得了这一家依然能得女帝青睐的原因—— 泾川侯江远波寄情山水,好寻访名川古迹,常年不在京中,明显无意于权势。而侯夫人黄皖为人之磊落光明、坦荡正直,在这番话中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 是以纵使黄皖性格急躁率直,但京中谈起,都是赞誉有加,人人钦佩的。 泠琅虽然年轻,但自认不缺识人本事,当下便断定,侯夫人绝非歹毒傲慢的上位者。自己同江琮成婚,的的确确,是此时再好不过的选择。 而今进府近两月,她同这位传说中的贵妇诸多相处,更是好好印证了先前所想。 所以眼下—— 去,还是留? 已经做到这一步,若得了黄金便离开,岂不是前功尽弃。 留,又该如何留?泠琅绝不怀疑,凭侯夫人的秉性,若自己提出和离后留在府中讨份差事,她也不会不答应。 但那样并不会更好,一个下人能接触到的东西,远远不及作为世子夫人可接触到的多。 泠琅陷入沉思。 身下轮声辚辚,马车于林荫道中穿梭,两面树影投在绣了兰草的淡色布帘上,随着行驶而不断变幻跳跃着,说不出的灵动盎然。 身侧绿袖毫不意外地睡着了,正靠在车壁上,头一摇一晃,好几次差点栽倒,却又如不倒翁般慢悠悠回定到原来位置。 女孩睡容平和安闲,嘴角还挂了点晶莹。泠琅无意瞥见,忍不住失笑,怎么一天到晚这么渴睡?平日里也没累着她啊。 只有这般没心没肺的年纪,才有如此安然舒适的睡意罢。泠琅认真想了想,自己在如她一样大的时候,也是一沾枕头便能睡得天昏地暗的,阿爹为此常常取笑。 那时阿爹尚在,玩伴亦有,常年刮着黄沙大风的塞外小镇,却是她心目中独一无二的桃花仙境。 如今那仙境再难返回,而她,在风雨中跋涉几年,也早就失了那点无忧无虑的睡意,它对她来说太过奢侈。 泠琅微叹一口气,抬起手,用绢帕轻轻按在身侧女孩嘴唇上。 让她意外的是,绿袖居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她看看面前的泠琅,视线转向对方正举着的手臂,最后才落到绢帕上。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少夫人又做了什么,绿袖脸颊登时红了:“少夫人!对不起,奴婢不是有意……” 泠琅指了指帕子上的湿痕,笑道:“这也用不着有意罢。” 绿袖简直要把头埋到自个儿胸前了,嗫喏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泠琅不逗她了,轻巧转开话题:“绿袖,世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绿袖显然被问住了,她犹豫再三,道:“世子常住熹园,奴婢没见过几次,但性格当同侯爷一般温和罢?长年静养,也应该是喜静的……” 她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这么多了,许是怕泠琅失望,忙又添上两句:“但奴婢觉得,少夫人定能同世子相处得极好,举、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泠琅哑然:“你是从何处学来的这两个词儿?再说,我与他还未见过面,又如何能看出和睦?” 这下绿袖答得极快:“因为您和世子一样,都生得好看极了,像画中走出的仙人!” 说着,她瞥了眼泠琅的脸,又肯定似的点点头。 泠琅是彻底没话说了,她笑着摇摇头,伸手弹了下绿袖额头。 “说什么呢。”她轻声嗔她。 绿袖捂着额头傻笑起来,她就是很喜欢少夫人温柔又耐心的样子,怎么瞧都不够。 泠琅闭起眼,倚在织锦软垫上,似是要休息了。 绿袖见状,乖乖收了声,不再开口。 泠琅忽然又睁眼,定定地瞧着她:“不是说了,四下无人时,不必以奴婢自称?你方才说了几个?” 绿袖缩了缩脖子:“奴……我晓得了。” 泠琅叹一声,接着假寐起来。 她反复品咂那两个评语,温和、喜静…… 这个静,是不喜也得喜吧…… 一个年少染病,多年闭门不出人,能有多少见识本领。虽说长时间的疾病痛苦极易使人性格扭曲,但她觉得,侯夫人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变成那样,他顶多沾点孤僻古怪。 侯府人口极为简单,除了做主子的一家三口,余下便全是帮工侍从。侯夫人在免去她晨昏定省之礼是这么说的: “规矩是给人看的,我们家就这么点数,侯爷也不在,做给谁看?天没亮就跑来作甚,我还要睡觉。” 侯夫人说话,向来理不直气也十分壮,老实说,泠琅很欣赏这种气魄。 主人尚且洒脱随意,底下众人自然不会成日压抑,侯府气氛一直很轻松。在这样的环境中,那世子,应该不至于过分阴郁难相处吧…… 吱嘎一声,马车停了,车外传来小厮兴奋的呼喊:“少夫人,到地方了!” 泠琅心中一凛,该来的终于来了。
第5章 初相见 李泠琅深吸一口气。 倘若这是一出剧,当下便到了毫无疑问的戏肉部分。她如同那台上青衣,要一字一句,将接下来的桥段好生唱了。 她掀开布帘,迈下马车,穿过绘了彩瓣的垂花门,行在幽深长廊中。 一众仆役簇拥着她,脚步匆匆,绕过一处处假山曲水,往东边熹园走去。 世子住在熹园,那是一处被幽竹清池围绕着的清净所在,同其他院落远远搁开,夏凉冬暖,最是养人。 李泠琅也住在那儿,二人所居的屋室隔了几道山石水流,平日里,除了每日既定的念经,她几乎不会往那边去。 暮春时节,园中芳蕊已残,唯有层层竹叶更深更浓,显现出夏日时候的幽碧来。她走尽这条竹荫道,只见半片水池对面,露出了小楼精巧漂亮的飞檐一角。 檐下已经站了几个人。 负责诊治疗养的大夫,侯夫人身边的丫鬟采薇、红桃,以及平日里专门在世子房中伺候的几个下人。此时正压低了声音说话,彼此神情都十足的轻松愉悦。 这地方似乎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往常大部分时间中,连脚步声都要压到最轻微的。哪儿会像如今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屋内外充满快活空气。 一位圆脸小厮,谈笑间一瞥,便瞧见了水对面正往这边赶来的一行人。 为首的女子,身着青碧色素纱,水般的裙摆在身后漾开,如一团盈盈青雾。她步子急而乱,跌跌撞撞似的,不过转眼之间,就到了眼前。 “世子,世子他……”语调颤颤,眉眼楚楚,素白指尖紧扣住袖口。一双眼含水带雾,往门中轻瞥一眼,却很快收回视线。 似乎是想问当下如何,却难以置信,想往里进,却羞怯犹豫。 仅这期期艾艾的半句,便叫众人心生感叹怜意。 如今可算是峰回路转,云破日出了。 “少夫人!世子爷是大好了,”圆脸小厮欢喜道,“侯夫人不许我等围在里面,您快进去看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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