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相当不容易了。”他慢条斯理地收尾。 泠琅紧盯着他:“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编来骗我?你如何知晓这些往事?” “刀尊去世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吧!”她狐疑收回手,添上了一句。 江琮整理衣领的动作微微一滞:“我从来不玩泥巴。” “是,您三岁就会煮茶自娱,自然不用碰泥巴这等粗俗玩意。” “呵,夫人何必阴阳怪气,我煮的茶你喝得很少么?” “舍命陪君子罢了,少扯这些!你到底何处听来?” “天机不可泄露。” 泠琅恼了,当即朝他扑去:“真气还我!” 江琮猝不及防地被扑进被褥之中:“这怎么还?” “不管,不然我就把你揍回原来的样子!” “是吗?我如今有了夫人真气相助,怕不是那么容易被揍。” “好啊,你真是不要脸到底,敢用我的真气对付我?” 二人不知第多少次又在榻上打将起来,只见得被翻红浪,青帐涌动,听得床榻吱嘎摇晃一阵乱响。 最后竟是泠琅被按在枕上,动弹不得。 江琮从后面制住她,伏在她耳边气喘吁吁:“怎么总想着攻那处?夫人,可不能随便开这种玩笑。” 泠琅咬着牙乱骂:“你就得意吧!把我惹急了,再不会帮你,不知道竭泽而渔,杀鸡取卵,吃了上顿没下顿……” 江琮闷笑:“夫人放心,我怎舍得如此?自然会好好珍惜这宝藏,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看身下人实在气得不轻,他顿了顿,终究又解释了一句。 “教授我剑术的人,曾同刀尊有过交情,”他轻声地说,“如今他不问世事,刀尊更不在人世……是以世上大概只有我才知道这段过往了。” 这句话背后有许多潜藏着的深意,才说出来,江琮就有一点懊悔,万一她又刨根问底—— “谁要跟你子子孙孙无穷尽,想得倒美!” 他哑然。 好罢,这么折腾一番,收获了短时间内让他舒缓的真气,判定了她同那位神秘消失的刀尊女弟子没有关联。 现在只剩一个问题,她到底是谁? 云水刀从何而来?那虚无缥缈的刀法像极了传说中的入海四十九,并且她也姓李。 只能同刀者有关。 那位归隐了将近二十年的用刀之人,即使再消失上二十年,人们也不会忘记关于他的传说。 不会忘记他曾孤身扫荡臭名昭著的东海十二寨;他夜奔千里一刀斩下噶施族某大将的头颅;他走过烈火焚烧着的街道,刀光如水波一般翻涌,救下半个城的困顿平民。 人们崇敬他,怀念他,歌颂他“一生未杀错一人”的功绩,热切期盼他能带着那把充满禅意的刀,重新回到江湖中来。 虽然这些年,关于他身死的传言从未断绝。直到江琮亲眼看到夜色中青幽泛碧的刀光,才终于确信,刀者已不在人世。 她究竟是谁?他隐隐有猜测,但问她,是注定没有答复的。 一个天才,并且是没有遭受埋没,而是已经锻造到极致的天才。她的人生目前虽尚短,但绝对不会缺少惊心动魄的过去。 那些过去,究竟由什么填满? 江琮终于承认,他对此十分感兴趣。 但正是因为足够感兴趣,才要更耐心,像潜伏在黑暗中的诡诈野兽,不会贪图任何状似完美的时机,只待某一刻到来之时,再悄然探出利爪。 他才跟她不一样,他有的是耐心。 泠琅的确没什么耐心。 或者说,她过去其实很能够沉得住气,尤其是必要的时候。但自从同江琮偶遇,到图穷匕见,互相拉扯这短短时日里—— 她破天荒地愤怒了四次,气急败坏六次,咬牙切齿无数次。 真是倒霉催的! 却又不得不同他周旋,因为如今愈发证实了她的猜测,江琮,一定知道很多她需要知道的东西。 无论是春秋谈,还是青云会,甚至是关于刀者的往事秘辛。 她知道他没说假话,因为她曾经在刀者某次酩酊大醉时,听到过这个名字。 那时,李如海望着她,却明显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眼神中的悲怆、遗憾、或者是愤怒与懊悔交织缠绕,复杂到年仅七岁的她根本无从分辨。 他张开嘴,在一头栽下去之前,唤了那个名字。 三个字,李开头,后面的难以认清。酒醒后她问过一次,却换来对方风淡云轻的敷衍。 “阿琅听错了罢?”刀者微笑,“不知道那是何人。” 泠琅就再也没有问过,但她知道他在说谎,因为刀者那晚的眼神生平仅见,太让她难忘。她清晰长久地记住了那个夜晚,很久都没有忘。 以至于在多年以后,静寂昏暗的帐中,青年轻声吐出那三个字,让她瞬间穿越十年光阴,重新站在那个简陋逼仄的小室中,杯盘狼藉的桌案旁。 重新看到一个英雄宿醉的双眼,他的语气像在怀念,又像在挽留。 仿佛又有那道声音在说,不要为我装殓,阿琅,尽可能地离开,连云水刀都不要带走。这是我的水流,你不必承受。 泠琅一句也不会听。她带走了他的刀,并且发誓要找到真相,不介意承受不属于自己的风浪。 十七岁的她经历得算多,足够让她有一往无前的自傲;十七岁的她同样也经历得太少,让她绝不肯思考什么时候能停歇。 兜兜转转,事情终于有了明显的脉络,现成的过墙梯摆在这里,即使它精致的表面下摇摇欲坠,但也想踩上一踩,试上一试。 哼,江琮。 出发去钓鱼前,他到底向她说了实情。 “娘子不必担忧,”青年微微笑着,“青云会想叫徒众闭嘴,有的是手段。” “所有叛教而出的徒众都会害怕的一种手段——他们当初入会时,经脉中被种了一根针,普天之下除了各个分舵主,没人操纵它,更别提取出。” “平日里不会显现作用,唯有想封口时,内力覆在体肤之外一激,人便会丧失三日内所有记忆。除非再次引发,否则将永远记不起来。” 他优雅饮尽杯中茶水,俨然又是那个翩翩世子:“我捉到他简单审问后,第一时间便封了针。是以就算他落入别人手里,也不会说出夫人秘密了。” 和煦日光融在他微笑着的眼中,惊心动魄的手段被清淡好听的声嗓徐徐诉说,泠琅冷眼瞧着,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个整天笑眯眯,却心机深沉歹毒到极点的男人。她自认除了报喜不报忧,没骗过李如海,而江琮却欺瞒了亲娘这么多年,真是好狠的心! 那身古怪经脉究竟从何而来,为何他仍行动自若,甚至能舞刀弄枪?她不得而知,但现在已经确定的是,他很需要她的真气。 昨晚树林里,绿袖三冬鬼祟偷窥之时,她渡了他一点。 当时对方扣在她腰上的手骤然紧缩,隐忍而不发的喘息反而更能证明,这口真气对他而言有多宝贵。 更别提,刚刚帐中那个渴慕又克制的眼神,啧啧,吸了五石散的瘾君子也不过如此罢! 青云会的京城分舵主,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还不是得在榻上低声求着她给予满足。 思及此,泠琅将手中钓竿狠狠一甩,渔线带出水花,末端却空无一物。 “哎呀,”她轻掩红唇,娇声笑道,“我太笨了,一只都钓不上来呢。” 说着,偏过头去看身旁的江琮,却见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一道晶莹水痕蜿蜒流淌过他下颌,又隐没至衣领中。 “这是怎么了?”泠琅作惊异状,“是我刚刚弄的吗?” 说着,她慌忙掏出袖中手帕,凑上去贴心擦拭了数个来回:“夫君,真对不住,我太笨了。” 江琮含笑享受着这份光天化日下的温存:“无妨,娘子尽兴便可,不必顾忌我。” 泠琅毫不收敛的力度已经让他下颌泛起红痕来,终于擦无可擦,她才留念着罢手。 “听说这摇光涧生长的鱼儿极为鲜嫩补人,妾身定会勉力钓上几尾,为夫君补补空乏。” 江琮颔首,目中仿佛有无限柔情:“如此,便多谢娘子。” 一边的傅蕊观摩良久,终于笑道:“二位伉俪情深,着实叫我等插不进话。” 泠琅羞涩一笑:“妾身从前极少垂钓,经验不足,让殿下见笑了。” 傅蕊潇洒地摆摆手:“此地就我们几位,不必称什么妾身,夫人尽可以自在些。” 她指了指边上的江琮:“子璋那时还直呼我名,有一次被泾川侯夫人撞见,倒是一顿好打。” 江琮无奈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殿下倒还记得拿出来取笑。” 傅蕊吊杆一提,一尾银鱼破水而出,落入钓桶中,激起哗啦水响。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可谓不熟练。 待钓钩再次沉入水下,她才继续刚刚的话题:“说起来,若朝闹出来的笑话还要多些。他性格向来直率,不善掩藏,那时我同你时常捉弄于他……” “有一次,你捉了条青虫,想用来吓唬太傅,却不想自己出手。于是怂恿若朝,说这是太傅需要的钓饵,要他帮忙放在书册上。” “事发之后,若朝却咬牙一人承担了,只因为你骗他说,这是我的主意,哈哈——” 谈起往事,这位向来潇洒从容的帝女,面上还是浮现了几分怀念与怅然。 泠琅默默地听着他们闲谈,如江琮当初所说,他们三人儿时的确玩在一处,闯下的祸不计其数,受到的惩戒更计算不过来。 江琮果然是个从小就面上和善,心肠阴沉的。而二殿下贵为帝女,即使闯祸惹事,也无人敢指责。唯有那个愣头青傅彬,成了唯一的替罪羊。 怪不得这么多年,即使江琮都娶妇了,他还耿耿于怀。 午时傅彬喝了酒狼狈离席,二殿下没邀请他垂钓,看来,暂时无缘得见这三人共同长谈的场面了。 就这么叙着话,直至太阳偏西,水涧边透出凉意,傅蕊才悠然起身,收了谈兴。 侍从拎着满当当的钓桶跟在她后面,临走前,她还打趣了几句:“我今日所得颇丰,晚间煮了汤,好生请子璋喝上两碗,莫负了夫人苦心。” 江琮同她作完别,一回头,望着立于原处的李泠琅,神色莫辨。 “夫人开心了,嗯?”他扯了扯嘴角,“替我传出这等美名,有什么好处?” 泠琅弯腰收起钓竿:“不用我替你传,这也是众人皆知的罢,至于好处——” 她赧然笑道:“若有年轻强壮且貌美的公子听说此事,愿替夫君排忧解难,承担劳累,那自然再好不过。” 瀑流水声不小,众仆又远远地在另一头,这番话只被江琮一个人听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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