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菰仙一脸关切地问道:“妹妹可是有些紧张?不如再宽限些时辰?不写完,如何显得出妹妹高才?” 欢姐在底下咬牙道:“这阿九怎么这么不中用?胡乱写几句也好,交半截子出去算怎么回事?” 腊梅小声道:“不能怪阿九姐姐,诗确实难写啊……” 这是句公道话,红馆一屋子文盲,闻言顿觉心有戚戚然。 元墨看向两边的花灯。 玉菰仙那一边已经有三百多盏,红融融一片,灯火辉煌。 阿九这边,元墨细心数过,一盏不漏,总共两百二十三盏,看上去气势也很是不弱,但比之玉菰仙,已是输了一大截。 即便阿九写完了诗,她们也赢不了。 阿九的才力有限,她的财力也有限。 元墨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告诉自己,能出一个花中榜眼,已经算是不虚此行了。 古世子捧着阿九的诗作,皱眉看了半天,忽地,他哈哈大笑起来。 会真楼的彩楼里也跟着哄笑一片。 人群之中更是对着台上的阿九指指点点,有地痞高声叫道:“姑娘,别怕,不会写诗,爷也照样疼你!” 阿九站在台上,恍若未闻,低垂双眼,不言,不语。 元墨顿时大怒,高声道:“一首诗没写完罢了,谁规定天下人都会写诗?能写出一半已经很不错了!有什么好笑的?” 夏婆子甩着帕子笑道:“写不完诗,确实没什么好笑的。但半桶水还来跟人家比拼诗文,就很好笑了!” 古世子道:“元坊主请勿动怒,我只是笑自己才疏学浅,竟未读懂阿九姑娘的诗。” 站了起来,扬起手里的诗稿,“阿九姑娘不是没写完,这是一首回文诗。”
第二十三章 回、回什么? 和绝大部分人一样,元墨一脸茫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其它评审官纷纷接过去细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看这模样,这回文诗仿佛很厉害的样子。 玉菰仙脸色微变,笑了笑,道:“回文之诗,极需巧思,煞费心血。古世子何不让我们看看阿九姑娘的大作,也跟着长长见识?” 古世子将手中的诗稿往外一扬,缓缓向全场展示。 雪白宣纸上,字字挺拔清峻。 去、马、如、飞、酒、力、微、醒、时、已、暮、赏、花、归。 元墨大声道:“好诗!果然是好诗!好一首回文诗!” 腊梅悄声问道:“写的是什么啊?我怎么看不懂?好像不通啊。” 元墨小声道:“我也不懂。管他呢,夸就是了。” 毕竟气势不能输。 大家一听,纷纷拍手鼓掌,大声叫好,连大王都配合地汪汪叫。 “回文者,诗文可以环回往复,诵之成章。”古世子道,“阿九姑娘这首诗,写的是‘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不知在下解得可对?” 阿九微一颔首。 元墨听不懂好坏,但是不妨事,玉菰仙会告诉她。 果然,玉菰仙脸上的笑容极不自然地僵了僵,虽然掩饰得很好,又转瞬即逝,但依然没逃过元墨的眼睛。 这足以说明,阿九的诗很好! 人群中也有不少是懂行的,看明白这诗之后,赞不绝口,阿九身后的花灯又多了几十盏。 夏婆子一看不好,再拖下去,阿九的花灯也许就要追上来了,对玉菰仙大是不利,忙道:“既比完了诗,各位便可以举灯了吧?” 每位评审官手中都有一盏金色花灯,一盏抵红花灯二十盏之数,得五盏以上者,便是花魁。 评审官中就有不少会真楼常客,且又明里暗里收了夏婆子不少好处,闻言便有人准备举灯。 古世子道:“且慢。”向阿九道:“阿九姑娘,花魁要色艺双绝,到了此时,还不让我等一睹真颜吗?” 夏婆子一听,就差没拍大腿了,道:“可不是?一直遮着脸算什么回事?就算长相欠佳,也得露出来给大家伙儿瞧瞧啊,不然还怎么评花榜?” 玉菰仙也笑道:“阿九妹妹,你瞧,世子他们都等不及了呢。” “我一直听闻京中的达官贵人在乐坊中寻求的不是歌舞与美色,而是风雅与知音。姑且算我面纱底下面容丑陋吧,不知诸位心中的花魁,到底是重艺,还是重色?” 阿九声音清冷,算是说了上台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元墨简直恨不得冲上去帮阿九掀了面纱。 姐姐你还不如继续用“嗯”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帮评审官都是大有脸面的人,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去乐坊是为了买醉寻欢,可这么生逼着大家选重艺,惹恼了这些大佬,将来有好果子吃吗? 再说姐姐就冲你那张脸,明明摘个面纱就能摆平一切,何必要来这么一出? 玉菰仙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空子,微微一笑,道:“阿九妹妹生就高才,难免恃才傲物,但你我身份低微,原本就是服侍人的。‘艺’固然是比‘色’更重要,却还有一样东西比艺更重要,便是‘德’,让客人忘却烦恼,心生欢喜,便是我们女伎的德行。” 这话说得评审席官们大点其头,当即便有几人起身将自己的金色花灯挂在了玉菰仙身后的柱子上。 元墨眼睛紧盯着那些灯笼,一二三四五六,竟然有五盏,一下子就过了半数! “完了。”欢姐喃喃。 就算剩下的金灯全归阿九,红灯距玉菰仙也有近百盏之差,阿九这下是彻底输了。 玉菰仙微笑,笑得清丽无双,笑得纤尘不染。 她原以为这会是一个劲敌,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拿下了。 她甚至起了一丝兴致,想看看是怎样一张脸,让阿九在如此优势下,依然不敢露出来见人。 将对手掩盖的丑态揭露出来,公之于众,让那些曾经送过阿九绢花与花灯的人后悔得把隔夜饭都吐出来,她想想都觉得很开心。 于是她轻移莲步,走向阿九,似安抚又似拉拢般,很亲热地去扶阿九的肩。阿九微微一闪,避开她的手,她的手便好巧不巧,恰恰碰到了阿九的面纱。 玉菰仙笑得甜极了,手轻轻一扯。 面纱轻飞,被清凉的晚风托着,缓缓飘向台下。 这一瞬,像是有奇异的风拂过大地,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每个人都仰着头,睁大了眼睛,迎着那片轻纱的降临,都怀疑自己身处梦境。 因为那样一张脸根本不应该是尘世所有,只能在梦中得见。 太、好、了! 元墨双拳紧握,差点没蹦起来。 比起自己掀起面纱,这种无意简直充满了诗意。 多谢你玉菰仙! 所有人都沉沦在阿九的美貌下。 酒杯接不住壶嘴。 美酒一直空流。 扇子挥到一半便停住。 递出去的点心落在地上。 夏婆子几乎背过气去,玉菰仙僵立在原地,一时无法置信。 元墨的胸膛里豪情万丈。 万众的膜拜是美人应有的荣耀,去吧,阿九!用你的美色征服整个京城! 然而阿九却迅速背过身,以袖遮面,快步离开高台,回到彩楼。 欢姐十分意外,连忙道:“这正是你扬名立万的时候,还不快回去!” “不急不急,惊鸿一瞥,更加要命啊。”元墨笑眯眯地斟好茶,递到阿九手里,展开扇子替阿九扇风,“阿九辛苦啦,累不累?热不热?要不要来盏冰碗?” 阿九没接茶,向元墨道:“去看看外面有没有姜家的人。” “哎呀,不打紧不打紧,便是姜家的人看到了,也不碍着你在姜家艳惊四座。”元墨一面说,一面出去蹓跶了一圈。 近日到处可见姜家府兵四处搜查,今天这里如此热闹,不知道为何却没有人来,倒是叶守川带着人守在人群外围,视线碰到元墨,遥遥相她一笑。 元墨也向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被惊艳的人群这会儿已经回过神来,欢呼的声浪席卷全场,司仪拼命高声:“清河坊王公子为阿九姑娘点灯五十盏!” “南城坊张老爷为阿九姑娘点灯二十盏!” “太平坊刘公子为阿九姑娘点灯三十盏!” “福德坊齐老爷为阿九姑娘点灯五十盏!” 花灯流水介送来,要五名下人一起动手才挂得及,司仪唱喏的声音根本没有断过。那名已经走到中途的评审官折向这边高柱,将自己的金灯挂了上去。 花灯像潮水般涌上来,人们像是疯了。 一路上人群里有无数人跟她道喜,套近乎,元墨笑得合不拢嘴,不停抱拳。 人们在片刻这前才知道红馆有这样的美人,好像也是在片刻之前才知道红馆有这样年轻的坊主。 灯烛高照,映得元墨肌肤生光,双眸如星,不少人都觉得,不单女伎清艳绝伦,这位坊主的姿色也是上佳,于是恭维话里除了“年少有才”之外,更多了不少“貌比潘安”之类的恭维话。 元墨一一笑纳,推门进彩楼,先告诉阿九外面并无姜家之人,然后一把拉住阿九的手:“你听!听到有多少盏了吗?” 阿九没有说话,目光落在被她握着的手上,虽没有抽开手,但眉头已经微皱。 元墨连忙撒手,还拿袖子垫着给阿九擦了擦手。 欢姐看不下去:“你好歹是个坊主!” 元墨笑:“坊主给花魁做低伏小,那是天经地义。” 这么一说,欢姐的脸色顿时也好看了不少,啊,红馆如果能再出一个花魁…… 就在此时,只听外面司仪高声唱诺:“柳树街王老爷为玉姑娘点灯八十盏!” “德政坊楚公子为玉姑娘点灯五十盏!” “恭和坊薛老爷为玉姑娘点灯六十盏!” 元宝喃喃:“这,这是多少盏?” 腊梅:“见了阿九姐姐的脸,竟然还有人送灯给姓玉的,瞎了吗?” 现在还能砸钱的,只有夏婆子了。只是这婆子不要命了?这是把会真楼的家底全掏出来了吧? “管它谁出的,现在怎么办?”欢姐着急,“阿墨啊,你还有没有钱?” 花榜评到的最后,拼的就是钱。 “那个……当不当花魁也没什么要紧,榜眼也很不错的是吧?”元墨捂着空空如也的荷包,支支吾吾。 欢姐等人一脸失望。 雄心万丈地走到了这里,最后一脚却踏了个空,元墨心里也不是滋味,但脸上的笑容依然灿烂:“再说阿九已经亮了相,谁是真花魁大伙儿心知肚明,明天咱们家一定会客似云来呵呵呵呵——” 话没说完,阿九的手送到她面前,摊开。 刹那间,仿佛所有的光明全汇集于阿九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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