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墨甫得自由,他的外袍羽翼般落在她身上,厚实柔软,犹带着温热的体温。 “别,我身上有……有……啊啾……有血!”元墨是不打则已,一打起来,喷嚏们接二连三,排着队出来一串,一面打着喷嚏,一面试图躲开那件外袍,“阿啾!你这个天马皮!啊啾!好难洗!啊啾!好……啊啾!贵的!” 这么乱七八糟的一大通,姜九怀竟然听懂了。 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惦记着天马皮值钱。 一时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像大地上的冰封被暖阳消融,化作春水,渗入心底,渗入血脉,紧缩的心脏开始舒展,那只凶兽敛起了利牙,变成温顺的一团。 他用了点力气,连人带衣服一起裹住:“闭嘴。” 明明是凶巴巴的语气,却是又低,又轻,好像生怕再大声一点,就会惊破眼前的梦。 元墨从未听过他这样说话,也从未见过他此时这样的神情,忍不住有点发怔。 牢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姜三爷和曹方带着人赶到了,见此情景都愣住,曹方失声道:“二爷?” 姜三爷也吃惊道:“怎么是你?白一呢?” 曹方大声道:“定然是白一趁二爷探监的时候暗算了二爷,让二爷在这里李代桃僵,他自己则假冒二爷,逃了出去!”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元墨昨天披的是那件心爱的玄狐斗篷,府里人人都认得,白一的个子和元墨差不多高,斗篷一披,兜帽一戴,黑灯瞎火的,便浑然就是元墨,府里谁敢拦这位第一红人的去路,白一连盘问都不用受一句,便轻悄悄地走了。 姜三家皱眉:“元墨,可是如此?” 元墨点头:“嗯嗯,曹大人真是明察秋毫。” 曹方谦虚道:“哪里哪里,下官只不过是断得案子多了,熟能生巧而已。”然后道,“实在没想到这恶徒如此胆大包天,下官这就发下海捕文书,一定要将这恶徒缉拿归案!” 姜三爷也急道:“我去写信通知附近州府,还有姜家各地商行,一旦看到白一,务必将其推擒拿!” 元墨低头紧了紧衣裳,没做声。 “不必了。”头顶忽然飘落这三个字,姜九怀淡淡道,“逃便逃了,他那条命我便不要了。” 元墨愕然抬头。 曹方和姜三爷也一呆,怀疑自己听错了。 姜九怀没有多言,他牵起元墨的手,“走吧。” 元墨愣愣地被他牵着,看着他刀裁般整齐的鬓角,好像又回到了那天,他牵着她离开晓晴阁。 指掌相握,肌肤贴着肌肤,心意仿佛也能相通。 此刻的姜九怀,好温柔啊。 元墨泡在浴桶里,热汽氤氲,脑袋上敷着热布巾,头昏脑胀,努力思索一件事。 姜九怀是……怎么了? 白一背叛在先,越狱在后,按照姜九怀的性子,怎么可能这么轻轻松松就放过? 下人推门进来,隔着屏风伸过一只手,手里是一只丝绸包袱。 元墨沐浴当然不会让人近身侍候,下人也都很听话,说不过屏风,便绝不会上前一步。 元墨脑子里正想着事,伸手便去接,手碰到好像挺轻,“什么东西——” 一语未了,她看到了包袱后面的手,指节修长,根根白皙,再往上是一截玄底团花衣袖,袖口出着蓬松的锋毛,根根都在灯下闪着油光,一看就是贵得不能再贵的珍品。 “我让小七拿来的。”低沉轻悦的声音揭晓答案,“你喜欢的东西。” 元墨不由自主一沉,整个人差点儿在浴桶里灭顶,狠狠呛了一口水才冒出头来:“咳咳咳……” 灯光在屏风上投出的人影动了动,声音里有丝关切,“怎么了?” “别、别过来!”元墨死死抓着那只包袱,就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块浮木,又像被包围的残兵抓着最后一块盾牌,“你,你别动啊!” 不对!昏沉的脑袋激灵一下,她太紧张了,这不正常! 她应该冷静一点,淡定一点,毕竟一个男人就算是给人看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暗暗吸了一口气,用力镇压一下受到惊吓的小心脏,尽量做出轻松的语调:“是家主大人吗?” “唔。”姜九怀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不同,应该是没察觉出不对。 丝绸包袱浸了水,一两片东西漂了出来。 她喜欢的东西? 她把包袱打开,一大蓬的玫瑰花瓣在水面上散溢开来,浓郁的甜香顺着湿润的空气充盈了整间屋子。 她什么时候说过她喜欢?统共只泡过一次,还是为了去掉身上的血腥味……等等,不会就是那次他记住了吧? 明明当时闻见也没什么反应啊……怎么就记住了呢? 元墨忍不住一阵后悔。失策啊失策,当初用什么不好,怎么偏偏就选了玫瑰花?这实在是太可疑太不男人了! 屏风上的人影小了一些,元墨原以为他要走了,结果人影矮了一截之后就映在屏风上不动了。 这是坐着不走了吗? 家主大人难道有观摩别人出浴的爱好? 不是吧? 空气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元墨欲哭无泪,她僵硬地发出一点水声,以示自己在正常沐浴。 然后努力找个话题:“家主大人,你为什么放过白一?” 是不是他终于觉得她昨天说的有道理,因为最后关头,他们毕竟都对彼此手下留情了…… 心里的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听姜九怀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我若是把他抓了回来,岂不是白费了你这番苦肉计?” “呵呵呵,家主大人您这是开什么玩笑……” 不等元墨虚假地笑完,姜九怀平静地问道:“你好歹会几招三脚猫的招式,而他已经身受重伤,他是怎么暗算你的?就算暗算成功,你清醒以后,为什么不向狱卒呼救?你为什么一直乖乖待在牢房,没有惊动一个人?” 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好比一把接一把的飞刀,把元墨的子脑戳出一只只窟窿。 她的计划有这么多漏洞吗? 原来,他是来问罪的。 可真会挑时候啊,她压根儿不敢离开浴桶,连跑路都不行…… 外面不会已经安排好府兵了吧?只待他一声令下,就冲进来把她抓住? “你穿着单衣在阴冷的牢房里熬了近十个时辰,直到刀快劈到你身上,你才出声,这是铁了心要为他争取时间,拖到最后一刻。” 姜九怀的声音不紧不慢,“阿墨,你为了他竟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话说到这个地步,傻已经装不下去了,元墨干脆豁出去了,“我不想看着他死,更不想看到他死在你的手下。” 手上多沾一滴血,你的心疾就会严重一分。 因为被凌迟的不单是那些背叛你的人,还有你曾经付出的信任。 每付出一次,就被凌迟一次,慢慢地,你就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再也不会付出任何一丝温情。 那就真的成了一个妖物了。 屏风外陷入沉默,玫瑰花瓣在热水中饱满而舒展,香气怡人。 良久,姜九怀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西山的一辆马车里。” 对,你那个时候一身女装,美貌绝伦,我一心一意想把你培养成花魁……元墨不由又回顾起自己这段蠢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落到那种境地吗?” 元墨大概知道,不由低下了头。 “因为白一。”姜九怀的声音很平静,“我初到京城,只带了白一和平福,想四处走走,路上遇到一队地痞打架,我们三人被冲散,我闻到一种奇怪的香味,当即便失去了知觉。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穿着女装躺在了一辆马车上。” 元墨到现在还记得那种奇怪的香气。 真奇妙,原来在他们还不认识的时候,就已经在同一个夜晚有了同一种遭遇。 “姜长任不可能只是为了羞辱我,他把我扮成女子送往西山,一定是给我安排了某种特别的死法,这种死法一定很隐秘,很安全,绝不会让人怀疑到他的头上。就因为白一泄露了我的行踪,所以姜长任的人把我带走,如果不是你,我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西山。” 姜九怀说到了这里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你说,我该不该杀他?” “我……我觉得如果他死了,他永远就是一个背叛你的下属,但如果他活着,他还可以改过,做点别的事挽回自己的过错……” “比如再杀我一次?”姜九怀打断她的话,声音里多了一丝嘲讽,“阿墨,我给你一次机会,如果让你再选一次,你还会不会放走白一?” 元墨的手慢慢在水中握紧。 “我会。” “不管他以前做了什么,但在火场之中,他宁愿死在你的手下也不愿杀你。” “而且,虽然你不愿承认,但你也不愿杀他。” “但不管怎么说,人是我放的,大丈夫敢做敢当,要打要罚要杀,都随你了!” 这话说得豪气干云,但实际上心里直打鼓,她果然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受点苦就能骗过姜九怀,真是愚蠢。 屏风外久久没有声音,若不是那道影子还在,元墨几乎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姜九怀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道:“你对他还真是不薄啊……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么护着他?” 他顿了顿,像是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他的声音里满是不悦,“你喜欢他?” 元墨愣了一下,哪怕他认为她是白一的同觉,也比这个结论合理一点吧?他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上头的呢?被她气昏了头吗? “……你默认了?”他的每一个字好像都结着冰。 “怎么可能?”元墨想也没想就反驳,然后又补上一句,“我是男人,我只喜欢女人!” 屏风后再一次沉默了。 元墨怀疑他在思考是扒了她的皮还是拆了她的骨头……或是把她重新绑回牢房,照白一的样子为她制作一件血衣…… 光是用想的,整个人就激灵了一下,打了个喷嚏:“啊啾!” 屏风上的影子顿了一下,站了起来:“水凉了,别泡了。” 他打算走了? 并且这声音听上去好像还有一丝关心? 对哦,他一开始就发现了是她放走白一,如果要抓她,根本不用把她带出大牢。 他牵着她的手,指掌间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指尖…… “家主大人!” 元墨突然开口。 屏风上,准备离去的影子停下了脚步。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屏风上的影子静静的,一时没有回答。 元墨心口发紧,像是被绳子紧紧缚住,但这绳子好像沾过蜜水,缚得越紧,那丝奇特的甜意就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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