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半晌没等到妻子回应,不免蹙眉,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崔夫人转眸看了他一眼,平淡道:“有些东西既失去了,又哪里是那么容易能得回来的,元瑜是怕他自己轻率行事,反而连眼前看见的希望都失去了。” 崔昂怔了怔,还没来得及接话,便又听她说道:“主君既不了解元瑜,也未曾经历过这种心情,还是不必去替孩子们操心这些事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是寻常,仿佛不带半点情绪,只是在陈述一桩事实。 自从陶新荷舍身之后,她对他说话就一直是这个样子,状似平和,实则带刺,有时更明显地连正眼都不瞧他,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柔和恭顺了。 崔昂每次都会被她气到,拂袖而去的次数也不少,就像现在,若不是因两人在外面,在马车上,他几乎差点又要与她吵起来。 可最莫名的是,他发现自己那根筋好像也挺拧着来的,每回同她吵完架之后他虽生气,可生完气又觉得隐隐有些带劲,他就在想他总有一天要把她给吵服气。 然而却至今没有吵赢过。 于是就这么次次失败,又次次想。 不知不觉间,夫妻两人这大半年来说的话比起以往二十几年都要多,他也仿佛重新认识了龙氏一回,晓得她原来竟是这样的性情。 崔昂清了清嗓子,转而说道:“这方面我的确是不如你心细,不过这事你也不能尽由着元瑜的性子去,现在新皇继位,新荷要从净因庵里出来不过圣上两句话的事,她现在又有了荣国夫人的赐封,万一陶家当真打定了主意要让她和元瑜合离,这对我们并无好处,便是为了崔家,你们也该妥善维护这门姻亲关系。” 崔夫人实在听得心烦,索性直截道:“男女情爱之事我也不擅长,主君要不亲自去劝劝,或者让卢娘子去吧,你们两个应是比我有经验些。” 崔昂:“……你看你,又在吃这些陈年老醋。” 他话是这么说着,唇角却弯了弯。 崔夫人没有再理他。 七月,楼越、楼宴父子一行终于踏入了益州地界。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好在廷秀早有安排,阿兄又料事如神,”楼起说道,“这一路果然没有人敢当真拦截我们。” 楼宴借都水台之便提早安排了退路,楼越又一早定下了这条后撤益州的路线——尽量避开朝廷意旨通达便利之处,还有那些不在楼氏一系,短期内又比较难啃的城池守将。沿途所遇不是还没得到朝廷围剿公文的,就是不敢与楼家正面相抗的,所以他们直到抵达益州之前,都可以说算是“顺利”。 然而楼起这话说完并没有多久,也就在他们刚刚进入益州之后,郁氏却忽然病发了。 与之前不同的是,郁氏这次发病来得十分凶猛,而且似乎还伴随着水土不服之症,整个人几乎是瞬间就垮了。 众人本就奔逃在外,此时又还没有与佟世维那边会合,楼越也不可能停下来让她安心养病,但郁氏这个样子却是不能再舟车劳顿了,于是在楼宴的提议之下,一行人兵分了两路,楼越、楼起等大部队继续赶路先去和佟氏父子会合,也好安定下来以谋后计,楼宴则带着几个亲随领郁氏去最近的巴郡鱼复县城里看病。 郁氏这趟出逃只带了青萝在身边,就连多年心腹荀嬷嬷都被她留在了金陵城,实际上她原是想着还有程氏能使唤的,逃亡路上讲究不了那么许多,又要顾着轻车简行,自然是只能精简地带一两个年轻又手脚麻利的人在身边侍候。 可令她和其他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程氏却在那天清早失了踪,她当时还以为程氏是先被人给拿住了,所以更是连个耽搁都不敢有地急急先出了城,直到后来与丈夫还有楼宴他们会合,大家才明白了些什么。 于是这一路上她身边就只剩了青萝一个。 楼宴带着郁氏就近去了间香药铺子。 坐诊的大夫是个六七十岁的老者,给郁氏把过脉后便止不住地摇头,皱眉道:“娘子不仅有惊厥之症,还体内积寒甚重,阳气外泄,现下又因水土不服而牵发,恐怕……娘子此乃久症,早已伤了根本,小老这里又药石匮乏,实在没有办法。”言罢,他建议道,“郎君不如试试连夜赶路往临江县那边的回春堂看看,或许那边还能先出个养护的方子,估计应该能保住娘子到江州再寻良医。” 他本以为自己说完这话,对方就该立马着急着离去了,然而面前这相貌堂堂的郎君却神色平静,语气从容地淡声说道:“我担心母亲支持不住,今夜就先在老翁这里将就吧,有劳你看着症状先下个方子,能使多少力是多少,不必忧虑。”又吩咐青萝道,“你去熬药。” 老大夫见他这个做儿子的都这样说了,也就叹着气应了下来,然后因见他们这么多人也不好休息,便又将后院里自家用的房间也让出来了一个。 郁氏浑身软得没有力气,身上还阵阵打着寒颤,早前惊厥症发作的时候她漏了些尿出来,本想着等青萝来给自己换衣服,可直到现在也没挪出空来。 她只好忍着,可忍着忍着,她肚子又开始疼了起来。 这是水土不服的腹泻之症,而且因她体内寒湿气重,此症亦比寻常更厉害。郁氏只好自己坚持着爬起来去解手,但她行动迟缓,腿脚又无力,结果人下了床还没走两步就摔倒在地,接着就泻了一裤子。 扑鼻而来的臭味让她瞬间就滞住了,而当她下一刻看见楼宴推门进来的时候,更是整张脸都青白交加,十分难看。 “你快出去!”她立刻说道,“快叫青萝来——” 楼宴却并没有转身离开,仍是一步步,平静、淡然地向她走了过来,然后,在郁氏身前站定,抬手轻掩口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少顷,他开口说道:“阿娘,你终于该死了。”
第127章 末路 郁氏因对方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而愣住了,甚至一时都忘了自己正处于如何的窘境。 “你……说什么?”她看着楼宴,满眼难以置信。 楼宴放下手,幽幽道:“这么多年了,我每一次唤你‘阿娘’时都觉得很恶心,对你的恨意也会更深一分。” “若不是你,我亲娘不会被逼死。” “我不得不认贼为母,还要受你折磨,动辄得咎。”他既轻且冷地一笑,说道,“你以为你是谁?你拿我当坐稳主母之位的工具,我又何尝不是利用你这毒妇?” 郁氏愣愣看了他半晌,忽好似猛地回过了神,张口便要喊。 然而楼宴却比她更快,直接跨上前一脚踹在了她心口,郁氏当即一声闷哼,脸色更白,再发不出声音来。 楼宴目光冰冷地掐住了她的脖子,俯身于她耳畔道:“再同你说件事,李德,是晋王杀的——此事我早已知晓,还帮了他瞒天过海。” 郁氏一顿,旋即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楼宴手上用了恰恰好的力气,看着郁氏在自己掌下挣扎不得的模样,他忍不住笑了。 “阿娘猜猜我这又是为何?”他说,“其实也很简单,我忍辱负重,又为楼家做了这么多,既然上天要给我这么一个能直登云霄的机会,我为何不要?” “李德若在,阿爹最后定会推他上位,到时阿姐为圣母皇太后,你——”他笑着摇了摇头,“我想想还真有些难受。好在晋王不知哪根筋突然通了,我当时便想,如此倒好,将来这李家天下正好彻底改名换姓,而我楼宴,就该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 “哦,对了,还有你这阳气外泄之症。”楼宴看着早已面无血色的郁氏,微微一笑,“阿娘既贪凉,孩儿便要讨你开心,至于大夫开的那些药方,我再替你加些凉物进去也不是不行的,阿娘说对不对?” 郁氏睁圆了眼睛,用力拍打着他的手臂。 但这么一点力气对楼宴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凉凉轻弯唇角,讽道:“对,你身边的青萝,心是我的,人,也早就是我的了。” 恰在此时,青萝端着药推门走了进来。 乍闻屋中恶臭,她下意识皱起了眉,但旋即便目睹了眼前场景,不由微怔。 楼宴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冰冷未褪。 青萝顿时回神,连忙端着碗快步上前,语气恭敬而温柔地说道:“郎君,药熬好了。” 楼宴平静道:“那便喂阿娘喝吧。” 郁氏一听,立刻更加疯狂地挣扎起来。 青萝有些手抖。 楼宴眉头一皱,说她:“又不是第一次,你矫情什么?快些解决了好赶路。” 青萝很想说以前和此刻的情况有些不同,那时她在汤药里动手脚,又不会被郁氏这样瞪着,而且这碗药一下去,那就不仅仅是伤她的身体,而是等于立刻就要人性命,她多少有些手软。 但她却不能违背楼宴的意思。 于是她一咬牙,把碗凑了上去。 楼宴一手掐着郁氏的脖子,一手捏着其下巴,郁氏躲避不得,三两下就被强灌了几大口药汁下去。 不到片刻,她已是出气多过进气了。 楼宴松开手,慢慢站了起来。 “我也应当谢谢你。”他缓缓说道,“是你和阿爹教会了我,什么叫做无情。” 这天深夜里,鱼复县城中一间位于拐枣巷的香药铺子忽然走了水。 潜火队整整耗了大半夜才将大火扑灭,然后在里面发现了两具焦尸——一男一女,男尸经过辨认,正是该药铺的老板,也是坐诊大夫。而女尸则无法确认身份。 两个人都是在火烧起来之前就已经死了,无法查明原因,有人曾目击下午的时候香药铺子里来过一行人,但却没有人看到那些人什么时候离开,又去了哪里。 一场大火烧起又灭去,两条人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淹没在了被记为“意外”的卷宗里。 楼宴马不停蹄地往广汉郡赶去。 谁知他才刚到绵竹县,就遇见了楼越身边的心腹幕僚齐崇,原来后者竟是奉命特意在这里等着他们的。 “益州情况有变。”齐崇向楼宴禀道,“主君还未至雒县就发现了前方有交战迹象,派人一打听才知几天前长沙郡的钟嵘领着队人马突然攻了过来,现在佟家父子那边正乱着,主君特让属下等在此等候,若见到郎君便请郎君立刻转道,直接去犍为。” 楼宴大感震惊:“钟嵘?”他思绪立转,顿时反应了过来,“莫非是李衍?” 那可是当初安王在军中时的得力旧属。 但这话一出,就连楼宴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若是如此,那钟嵘等人得是在他们楼家行事之前就已经出发了——且目标直直就是对准的益州,可李衍远在南郡,根本不可能提前预料得到京中情况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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