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氏讶道:“这是为何?”若不是已先知道了大军得胜的结果,她听到这里只怕要担心地跳起来。 陶云蔚沉吟地接过了话:“我看应该是那南越族首领打着渔翁得利的算盘,虽然简之让人给他传了话过去,圣上也做了君无戏言的保证,但想必南越是巴不得大齐乱着,只要楼党一日未清,朝廷就得依仗着他们相帮,而楼氏父子贼心不死,也定会继续试图拉拢。” “大姐夫也是这么说的。”陶伯珪道,“阿兄在信中道,他当时担心南越又在背后使小人之计,便派了人去通知骠骑将军这头的变故,之后崔将军那边传了信回来,说他当初攻打南越时先做过一段时间的斥候,对此处地形较为熟悉,让阿兄继续先稳住南越首领,他绕道上山去把楼氏父子赶出,让阿兄见响箭为号。” “结果三天之后,阿兄见到了响箭,也听见了山中传来的喊杀声。”陶伯珪又朝陶新荷看了眼,说道,“冲上去时还发现了想要突围的楼越,一箭射穿了其背心,可是却迟迟没有见到骠骑将军。” 陶云蔚听小弟三句里不离崔湛,就已隐隐猜到了这后面并不令人愉悦的消息恐怕是关于他的,听到此处,更是当即了然,不由也转头朝陶新荷看了过去。 陶曦月和彭氏也猜到了。 陶新荷仍坐在位子上,看不出太多的神色起伏,但她坐得很端正,双手交握着放在身前,指间握得有些紧。 陶伯珪已又再续了下去:“后来阿兄沿着楼氏父子逃出来的方向去找,才见到了浑身浴血的骠骑将军。” 陶伯璋当时吓了一大跳,还好崔湛受伤虽重,但凭着过人的意志竟然还能保持清醒,他把自己的经历简短地说了遍,并叮嘱陶伯璋要小心楼宴手里的箭,那上面淬了毒。 那毒虽不致命,只是会让人思绪迟钝甚至产生些许幻觉,但在战场这样瞬息万变的地方,只要对手比你快上一分,就可能是生死关头。 而作为多年对手,又同为当初征讨南越的人之一,楼宴也猜到了崔湛会自己带人上山来追剿他们,所以也在林中设下了埋伏,虽然他那一箭只是擦破了崔湛的面颊,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箭,让崔湛险些死在楼起的刀下。 之后崔湛就昏迷了,陶伯璋已让人把他送往了蜀郡去疗伤休养。 这些细节都是陶伯璋写在随战报一起送回来的信里的,后面的事谁也不知道,战报也好,信中也罢,都只是写到了崔湛受伤,至于他被送去蜀郡后的医治情况,现在京城里还没办法知道。 李衍已经派人八百里加急地把回信送出去了,还随了些宫里的药材,并下旨让窦老太爷父子即日出发前往蜀郡。 “还有这个。”陶伯珪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一封皱巴巴的信,上面还染着些许乌黑血迹,“是阿兄在骠骑将军小铠的心口夹层里发现的。”他说着,朝陶新荷看去,“三姐,是给你的。” 齐军现用的小铠制式是陶新荷设计的,她很清楚那处夹层里应当放的是什么。 是将士们想要尽量保存的私人小物,又或者是……遗言。 她低下了头,没有言语。 陶伯珪走到了陶新荷面前,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陶曦月和长姐对视了一眼,说道:“新荷,这信既是崔将军写给你的,留在别人手里也是不妥当,你就算不想看,将来也该自己还给他,如此方算是你们之间的了结。” 陶新荷沉默了良久,慢慢伸出手去,将皱信接了过来。 几乎是瞬间,信封上那“与妻书”三个字便映入了眼中,陶新荷倏地抬起了脸,飞快重新把这封信塞到了袖子里。 “阿姐,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了。”她边说,边站了起来,“阿娘那边若收到消息想必也会很担心,我明天打算去崔园看看她。” 陶曦月轻轻点了下头,说道:“你若有什么难处就来与我说。” 陶云蔚道:“新荷,我送你几步。” 陶新荷知道长姐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她本能地想要逃避,然而在陶云蔚的目光之下,她终是什么也没说,默认地与对方一起出了栖凤宫。 “你大约以为阿姐是要劝你接受他,但你也该知道,我向来是胳膊肘往里拐,所以我不会劝你。”陶云蔚慢步与她走着,缓声说道,“只是新荷,阿姐虽然很欣赏你的勇气,可也不希望你钻进牛角尖里,你可明白?” 陶新荷沉默地走着路。 陶云蔚也并不等她回应,径自又续道:“早前你不惜用十年青春去斩断和他的牵绊,现下却连他一封信都不敢看,你在怕什么呢?” 陶新荷停下了脚步。 她望着眼前的长街宫墙,良久,轻声说道:“阿姐,再摔一次,会疼死的。” “说不定你也没那个机会,”陶云蔚道,“他受伤这么重,大概这封信就是他的遗言了。你若觉得看着还行,就烧了给他当纪念,也算你们好聚好散一场;若觉得看着糟心,那就更没有什么疼痛可说了。”她淡淡说道,“人死如灯灭,何况只是一封信。” 陶新荷从听到她说“大概这封信就是他的遗言了”这句时就忽地愣在了原地,后面陶云蔚说的那些话再一字字钻入她耳中,好像更是肯定了这样的结果,她脑海中有些白茫茫的,似乎整个人都停止了思考。 陶云蔚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坐上马车,回到了净因庵里,陶新荷都仍然觉得整个人有些发懵。 好像崔湛受伤的消息不真实,这封信不真实,他可能就要死了这件事……更不真实。 她在窗前坐着,眼看太阳落山,夜色缓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她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 从她和他相识到后来成亲,从他总是端着张脸,到后来每次见到她都会笑,再到最后见面时,他对她的小心翼翼。 是了,那次相见,竟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了。 她当时对他说了什么? 她忽然想不起来了,但肯定不是他想要听到的话。 陶新荷一顿,少顷,低头从袖中拿出了那封染着血迹的信,又犹豫了几息,终于拆掉火漆,将里面的信笺取了出来,展开。 熟悉的笔迹霎时映入了眼帘—— “新荷吾妻, 今余将以身许国,诀别之际,心有数言欲诉之予卿。 你我婚约实属我心之本愿,余此生从未有悔,惟憾终不得与卿白头,脉脉此情,深恨无法与卿言。 余死后,前事既罢,与卿夫妇之名自当不复所存,卿为后世计,当另托乔木,不负韶华,从此乐度半生,愁绪尽消。 吾心向往处,世不可阻。 夫崔湛绝笔” 陶新荷定定看着信笺上的字,怔了半晌。 忽然,她“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第128章 重圆 九月的蜀郡,夜风已有了些许透肤的凉意。 自知晓陶伯璋已把那封信送往了金陵城之后,崔湛就一直在等,然而直到今天,他都没有等来任何的消息。 他伤得确实不轻,但还不至于就此长眠不醒,又或是他心里头还有个执念——虽然那封信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让她看到,可真到了那一刻,他却忽然发现自己很想知道他的生死在她心里是否还有些许分量。 所以他挺过来了。 就连大夫都说他求生之意相当顽强。 只是他恢复得很慢。 随着时日一天天过去,他等到了圣上的恩旨,也终于等到了可下床稍作行走的康复进展,甚至于他连陆玄的信都等来了,可却没有任何人告诉他关于陶新荷的事。 他不晓得是他们当真不知,还是新荷已经很平静地接受了他的“遗言”,所以没有人能再对他多说什么。 崔湛一点点地感到了失望。 在这样的秋夜里,他望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突然觉得人生毫无意趣。 这晚他又做了许多梦,零碎且杂乱,甚至还又出现了刚受伤那段时间常会有的扭曲梦境,他几乎就要放弃抵抗。 崔湛就这样在梦境中浮浮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觉得自己刚踏实片刻的时候,却又忽然被推门声给惊醒了。 天光随即映入眼中,他看着头顶的帐子,还未来得及反应,就闻到了一丝熟悉的药味。 崔湛出了会神,然后有些疲倦地撑身坐起,口中边问道:“什么时辰了?” 来人微顿,须臾,回了句:“快巳时末了。” 声音传来的瞬间,崔湛蓦地一震。 下一息,他猛地掀开了帐帘,目光投向来人,牢牢抓着。 有长达片刻的时间,崔湛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余毒未清,否则怎么可能呢?而今日之前还在心中百转千回的那些话,好像突然之间又都化作了空白,他竟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半晌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陶新荷倒是步履从容地走到了他面前,神色淡定地把手中托盘放在了几案上,然后倾身过来帮崔湛整了整背后的迎枕,又顺便探了下他的额温后,才自然地往床边一坐,说道:“你昨夜又有些发热,很是折腾了大家一阵,我让如风、如云都先去休息了,他们这些时日跟着你也没少受罪。” 她边说着,边递给了他一杯温水,又道:“先喝点水,把饭吃了,待会再服药。” 崔湛没有说话,只深深地看着她,然后依言将杯子接了过来,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陶新荷就又亲手端了粥来喂他。 “我错过了窦老太爷他们那趟船,”她好似随口地,用一种极为平常的语气说道,“所以来得晚了些。” 崔湛一顿,然后微微点了下头,又继续沉默而顺从地吃着她喂给自己的粥。 陶新荷看了看他,又说道:“窦老太爷说了,你现在是外有毒伤,内有积郁。若是不能放开心怀,只怕这病情还要反复,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我反正是不想做寡妇。” 他动作忽滞,旋即倏然抬眸朝她看来,好像没有听清她刚才说了什么,又好像是听清了,但却不能相信。 陶新荷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崔元瑜,你可要想清楚了,我这辈子是绝不会答应你纳妾的——就算我当真不能生养也是一样。你若心有遗憾,又或是另有顾虑,最好干脆果断一些,莫要拖拖拉拉、磨磨唧唧,别等再过些年头才来与我掰扯你的‘身不由己’,到时我就没有这样好说话了。” 她似是早就想好了这趟来见他要说些什么,此时开口竟是一气呵成,几乎连半点停顿都没有。 但崔湛却顿住了。 他定定看着她,良久,垂下了眸。 陶新荷等了两息没听到他回话,正想再数落几句他这闷葫芦性子,然而就在这时,她却忽见他睫毛微颤,陡然掉下泪来。 陶新荷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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