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奈,索性道:“那让他们在这里等着吧,我们下车,从另一边小路徒步上去。” 图安逸有图安逸的等法,着急的有着急的决心,此时陶云蔚也顾不得脚上穿的鞋子并不合适,嘱咐薛瑶守在这里,自己径自领着杏儿下了车。 小路崎岖,自然比不得大路好走,陶云蔚今日又全无准备,没走多久就累得身上出了一层细汗,脚底也阵阵的疼,偏这时连老天爷都来给她考验,好好的天,虽不说艳阳高照,但也瞧不见什么乌云的影子,却半路突然开始飘起雨来。 起先只是如丝细雨,她觉得还成,衬着这山间景致还挺有风味。 后来越来越密,忙得杏儿四处给她寻叶子遮头,连着鞋子也湿了脚,她又不免有些着恼,边忙乱地加快了步伐,边不由出声埋怨道:“做做样子便得了,住那么远作甚!” 说完,抬头瞧见近处坡上有株枝叶繁茂的大榕树,便咬了牙准备快步跑上去。 陶云蔚刚一脚踏上坡,就听见旁边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半笑着道:“我就说听着声音似我那爱说人坏话的陶家小友,果然不错。” 她倏地一顿,下意识转头循声望去,果见陆玄正站在不远处的那间茅亭里,身后还放着张香雾袅袅的几案,一旁的茶釜前则跪坐着一个随侍——应是叫作归一的那个,正在磨制茶末。 “呆着做什么?”陆玄见她不动,便提醒道,“还不进来避雨?” 陶云蔚回过神,忙应了一声,带着杏儿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了亭中。 她一面整理着被风雨弄乱的易容,一面怀着背后说人又被抓了包的心虚,本能地朝陆玄打量过去,却发现他一身素袍,脚下寸缕未着,竟是赤脚站在那里。 再一看,那双谢公屐早就被他随意扔在了几案旁。 清风携雨,他如站在画中,风流疏阔,不染尘埃。 陶云蔚不由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被泥水脏了的绣履,还有因她而自亭外蔓来的泥印子,莫名脸上一烫,随即默然须臾,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忽而抬脚脱下鞋袜丢到了一旁。 杏儿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随即赶忙去捡起来收拾到了身后。 陆玄微感讶异地朝陶云蔚看去。 她佯作不察地从容环视了一圈,淡定道:“先生果然好品位。” 陆玄瞧着她,弯起唇笑了:“多谢陶大姑娘这会儿想起来拍我的马屁,方才你不是还嫌我住得远?” 陶云蔚脸上一红,弱弱挣扎道:“先生应是听错了。” “那你可误会我了,我这人耳朵平日里不大灵,但逮那些说我坏话的却是一逮一个准。”陆玄如此说着,慢步走回了几案后盘腿坐下,然后抬眸看着她,“你方才说我是做样子,我也愿闻其详。” 陶云蔚见他当真一副要砸破砂锅追究到底的样子,不免有些暗暗叫苦。 陆简之这个古怪脾气,真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她原以为他大度,当初自己被他逮着在背后嘲陆家都没见他着恼,事后还肯出手相帮——否则她今日也不会想着来找他。可现在看来,他又当真小气,不过随口抱怨了句他住得远,他倒计较上了! 当真狗得很! 她原想着再说两句好话哄哄他,然而开口的刹那对上他那双似笑未笑的眼睛,她忽地就改变了主意。 “先生见谅,云蔚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罢了。”陶云蔚从容道,“您既是为了隐居避世,怎会选了暮苍山这个离京都不远的地方?旁人往来容易不说,还有山间大道相扰。但若说您是体谅来客行路艰难,又为何不在临近山脚的位置择一处佳地?” 她这一番话说完,旁边的杏儿和归一都不由地停下手中事务抬头看来,先是看了看她,然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小心转向了陆玄。 陶云蔚也看着陆玄,目光相迎,不闪不避。 陆玄静静看了她半晌,忽而一笑,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如此看来,答案应只有一个。” 他看着她,微微笑道:“我俗气。” 陶云蔚一脸无语。 她竟一时不知他是不是在以退为进地讽刺自己? “先生言重了。”陶云蔚找不到他讽刺她的证据,又不敢把人得罪狠了,只得老老实实按照常规捧道,“您无论如何也是与俗气沾不上边的。” 谁知陆玄却道:“那你可又误会我了。” “生在世俗里,少染三分尘。”他说,“我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他说这话时语气寻常,姿态坦然,仿佛此刻谈论的不过一桩闲事。 陶云蔚不由一愣。 茶釜里的水咕嘟咕嘟沸腾开了。 “坐吧,”陆玄招呼她道,“今日山水为伴,风雨助兴,正好请你饮茶。”边说,边亲自取了茶末调膏。 陶云蔚默了默,然后盘腿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你急着来找我,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陆玄一边问,一边行云流水地开始点茶。 陶云蔚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也不是什么麻烦,就是……不知先生对安王此人了解多少?” 陆玄往盏中注水的手一起一停,起伏有序,开口时语气亦平常:“不大了解,你问他做什么?” 陶云蔚知道不好在他面前拐弯抹角,便道:“那,先生可知崔十二娘在新安王妃的候选前列?” 陆玄淡淡弯了下唇角:“我看你不像是来有求于人,倒像是专程来考我。” 陶云蔚被他噎住,顿了一顿,方说道:“崔太夫人的意思,是希望我们家把二娘也送进去。” 陆玄听到这里,总算是抬眸看了她一眼,须臾,说道:“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陶云蔚奇怪道:“我应当高兴么?”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收了茶筅,将其中一盏点好的茶推到了她面前:“我记得你立志要让两个阿妹嫁入高门,怎么,安王府不好么?还是你觉得有些可惜,崔太夫人看上的不是你?” 陶云蔚原本正在为这盏中久咬不退、色泽鲜白的茶沫而暗感佩叹,冷不丁听见陆玄来了这么一句,当下抬头就要翻脸,冷笑道:“安王府又如何?除了王妃之外其他全是侧室,名分叫得再好听,也统不过一个妾字。值得谁稀罕?况只怕是有人欲欺我陶家不识南朝罢了,我便是再无知,却也晓得你们万不是那般普济众生的,倘真是天大的好事,哪里轮得上我家二娘?” 她说完犹不解气,对着他又道:“原以为先生能明白我,现下看却是云蔚来错了。” 说完竟是立刻就要起身离开。 陆玄伸手拉住她,待暂留住人后便又放开,似无奈笑道:“你还说你家三娘脾气不好,我看你也不遑多让,只平日里装相装得好。” 陶云蔚沉默半晌,说道:“我只在先生面前装不了相,大约是因不愿自己看错人吧。” 陆玄微怔。 少顷,他笑了一笑,说道:“好了,坐吧。这一口一个‘你们’的,也不知我又是遭了哪门子冤枉。” 见陶云蔚仍犟着没动,他只好又半哄道:“好歹我也算是你长辈,你总不好让我站着陪你说话吧?” 陶云蔚听着,心里不免即时翻了个白眼。却到底还是顺着下了台阶,说道:“我只是腿有些麻。”言罢又重新入了座。 “先喝口茶,”陆玄道,“润润嗓子。” 她知他又在调侃,也懒得计较,只从善如流地捧起盏啜了一口,茶汤入喉,意料之中的十分惊艳。 陆玄打量着她的神色,笑道:“看来还算合陶大姑娘的口味,如此便算是我向你赔过罪了?” 陶云蔚一脸无语。 不等她说话,他又微敛了几分笑意,语带认真地平声续道:“承蒙你信得过我。只是这安王府,令妹恐怕是进定了。”
第27章 柳暗 茅亭里一时静默下来。 陆玄看了看沉默未语的陶云蔚,又缓缓续道:“其实你心里应当很明白,崔太夫人给你们家下的这个套,你们是钻也得钻,不钻也得钻。即便我现在对你说安王乃人中龙凤,你也不过是自寻了几分安慰而已。” 她咬了咬牙,垂下眸,良久没有言语。 没错,崔太夫人这个套从一开始就是卡着她们陶家的脖子给套下来的,多一分恐怕还嫌费力。人家不过是故作了几分亲切,不过就是在浴佛节那日特意处处抬举,不过就是……细想来,连多的“不过”都没有。 可这区区、寥寥的“不过”,却偏偏是她们陶家当时最迫切需要的,在南朝立足的支撑。陶家当日虽是情势所迫,但到底是主动弃陆氏而择了崔氏,倘此刻她们又在崔太夫人为二娘“引见”了宜阳郡主,并在二娘出入过紫园后为崔氏所远,传出去二娘成了什么?她们陶家又成了什么? 崔太夫人之所以绕这么大个圈子,不就是为了一石二鸟么?既拿她们陶家的风骨成全了崔家的德行,还把她们一家都给攥在了手中,二娘不仅得心甘情愿进王府,还得尽心尽力帮着崔十二娘笼络安王。 这些她当然都是明白的,可明白又如何?她不甘心啊!难道就因为他们陶家是士族末流,所以便连那一点点尊重都不配有么? 她好好的一个妹子,长得那么好,性子也那么好,嫁给谁不能当一家主母?凭什么就得去为崔氏女抬轿做妾?况王府争宠,就凭她们陶家这样的门第,怎可能护得住二娘?即便将来成了事,谁又保证不兔死狗烹? 陶云蔚忽然觉得他们全家历经千辛万苦南迁至此,简直就是个笑话。 她前所未有的沮丧,也前所未有地感到怨愤。 “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她低着头慢慢说道,“能让我代替二娘去?” 陆玄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自己听见了什么,他一时没有言语。 陶云蔚没有等到他回应,便抬起脸朝对面看去,又认真地问了一遍:“有么?” 陆玄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情。很奇怪,他明明与她认识不久,可他于这一霎却忽然觉得,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好像一朵明明应该迎着风雨倔强生长的向阳花,却在这时失了方向,看不见光,只能寄希望于偶然经停的路人,问一问能否顺手揣上她。 他没来由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当即蹙了眉道:“没出息。”又道,“陶家在南朝的日子还长着,难道你家二妹入了王府,你们全家便要争着去上吊给她送嫁?人家算计你,你就不会算计回去?” 陶云蔚闻言一怔,似是完全没有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旋即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倏地一亮,正正看着他,问道:“先生既这么说了,那我便问三个问题,你可愿如实相告?” 陆玄伸手拿起面前茶盏,低头浅啜了一口,然后揉揉额角,歪身往凭几上一靠,似慵然自语道:“今日许是风雨宜人,不觉竟有些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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