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崔少卿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淡淡道,“既然已无事,那便不必多此一举了。” 那几人将他话中之意听得分明,忙点头应下,转身尽速去了。 陶伯璋此时方转向面前不远处的人拱了拱手,礼道:“在下汝南陶氏伯璋,携家中妹弟见过二位大人。” 陶云蔚此时恰好与两个小的从车上下来,待他话音落下时亦正正施了一礼。 随即一个清越含笑的声音随风从容而至:“我并非官身,陶郎君不必拘谨。” 她闻言抬起目光,恰见那人眉目浅笑间的满身随性。 与他并辔而立的那位崔少卿此时也平平开了口:“此间事了,你们还是尽速离开吧。”然后便拨马欲走。 几乎是在同时,陶云蔚突然感觉身旁飘过一阵风,竟是自家小妹一副眼巴巴的样子张望着朝前追了几步,她愕然之余连忙伸手将陶新荷拽住,还未来得及以眼神告诫,便忽又听见那清越的声音传来:“陶郎君今日也是来踏青?” 他这话一出,莫说是陶云蔚,就连那位崔少卿都明显流露出了几分意外。 陶伯璋愣了愣,随即回道:“霍家想买我们在南坡的那两块地,家中尚未决断,所以今日特再来看看是否还有别的法子可行。” “你说霍家想买你们的地?”说话的却是那位一直容色清淡的崔少卿。 陶伯璋面露愁色地点了点头。 对方没再说话,转过目光遥遥朝远处望去,若有所思。 陶云蔚见状,给自己兄长暗暗使了个眼色,陶伯璋心领神会,点到即止后便带着妹弟们告了辞。 马车沿着山间路道滚滚行进。 陶伯璋刚转进车厢来就不由得怔了一下:“三娘怎么了?恹恹的。” 陶新荷沮丧地靠在她长姐的肩上,又沮丧地扁了扁嘴:“做女子好没意思,连想多看一眼好看的人也不行。” “别理她,过两天就忘了。”陶云蔚见惯不怪地说道。 陶伯璋笑着摇了摇头,方又对她说道:“今日出了崔少卿这个意外,想来霍家养的那些人也会暂避锋芒,我们的计划恐怕暂时没有那么容易实现。” “谁说的?”陶云蔚竟是弯起眉眼笑了,语气中也带着几分难得的调皮和轻快,“阿兄别忘了,我们的目标可不是霍家。” 山林间,一白一红的两匹骏马正继续朝着南麓方向缓缓并辔而行。 崔湛忽然勒住马,转头看向了旁边的人:“三叔今日邀我游落凤山,便是为了让我看见刚才那一幕?” 陆玄闻言不由失笑:“你当我真是神仙?” 崔湛狐疑地看 了他一眼。 其实倒不是说他真的把陆玄当神仙,只是以他对这位陆三叔看似散漫实则疏冷的性情了解,能得其一顾相问的人事,必是有什么令他看在眼里。 果不其然崔湛随后就从那个叫陶伯璋的人口中知道了霍家想买地的事。 但他看得明白是一回事,陆玄的动机为何又是另一回事,相比陶家卖不卖地这种别人家的事,他更在意后者。 “元瑜,”陆玄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慢步缓笑道,“你有没有想过,落凤山这区区几亩地,究竟有多大的吸引力,能让霍家这般铁着头与你们家别苗头?” 崔湛嘴唇微动,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你说呢? 陆玄了然地笑笑,颔首道:“是,你我都知道霍家身后是谁。但你不觉得‘外面’这次太过风平浪静了些么?” 崔湛微怔,正自忖思间,又听得陆玄意有所指地幽幽续道:“还有安王选妃之事,偏偏于此时压了下来。” 崔湛眉头一皱,不知想到什么,抬眸朝他看去:“那落凤山这里到底有什么令他们如此觊觎?” 陆玄随手拿起挂在鞍旁的小酒葫芦,咬开塞子饮了口,而后将手中葫芦向着对方晃了晃,悠然笑道:“崔少卿,拿你前日得的那壶御酒来让我化个缘吧?”
第11章 投名 两日后,伴随着丹阳县衙门前的鸣冤鼓响,一张状纸就这么被递了进去,随后短短半日间消息便不胫而走,及至下午升堂时,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围观群众已是将县衙的院子塞了个水泄不通。 一身男装打扮的陶新荷混在人堆里头,因自觉占了个天时地利的好位置,此时正颇为得意地在和身边陪着她同样做了男装打扮的杏儿说话:“你莫担心,这么多人呢,咱们又不冒头,只帮阿爹他们壮壮声势,长姐发现不了的。” 杏儿难掩紧张地往四周围张望了一圈,再三犹豫后,忍不住拉着她的袖子低声道:“三姑娘,要不还是……” 只是一句委婉劝阻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大喇喇的闲话声给打断了。 ——“听说这个陶家是新近南迁过来的士族,只怕是霍家想欺生,结果人家可不是什么软柿子。” ——“这霍家自以为同康陵江氏沾了点三弯两拐的亲就也成了士族。平日里在乡里横行霸道也就罢了,陶家再‘生’,那到底也是正经八百的士族,要我说今儿可有好戏看了。” 原来今日这场官司的原告不是别人,正是陶家。而此刻那满脸义愤站在堂上的也不是别人,正是陶氏家主陶从瑞本人,在他身后半步并肩站着的,恰是陶伯璋和陶云蔚兄妹两个。 至于被告的霍家这边,来的却不是他们的家主霍朝光,而是其长子霍松。 只见陶从瑞紧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霍松两圈,忽而抬了抬手,言语有礼而语气耿直地道:“请问霍家郎君,官居何位?” 这头原本还笑着在问候丹阳县令的霍松冷不丁被他这么一打断,不禁感到几分迷惑,正在他斟酌着对方用意时,那高坐于堂上的丹阳县令倒是心直口快地替他回答了:“霍郎君并非官身。” 陶从瑞不见分毫意外地长长“哦”了一声:“那是陶某误会了,看来是南北风俗有异,难怪霍郎君能免了堂上的礼数,只不知这买卖不成便出手伤人,是不是又是霍家特有的习俗?” 混在人堆里的陶新荷险些没笑出声来。 这架子果然还是要当家宗主摆出来才有气势啊!她乐呵呵地想,要不说长姐是最了解阿爹的呢,晓得要让阿兄演出苦肉计才能激出来这一场,否则若依他们阿爹那个性子,想要雄赳赳气昂昂地与霍家人比蛮横,怕是要下辈子了。 只是她瞧着自家兄长脸上的那块淤青,回想起薛瑶眼一闭牙一咬下的那拳狠手,还是忍不住为长兄默默鞠了一把同情泪。 果然陶从瑞这话一出,霍松和丹阳县令俱是一愣,随即后者仿佛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什么,正色说道:“霍松,既然你父身体抱恙,那本官便许你代他应讼。” 霍松拱手恭声应是。 却到底是不动声色地跳过了堂前下跪这一节。 一直低调站在后面的陶云蔚眼见父亲似不肯罢休的样子,怕他情绪上了头过犹不及,立刻伸手轻拉了一下对方的袖子。 陶从瑞下意识忍了忍气,这才在心底默默过了一遍昨日父女两个商量好的流程,然后清了清嗓子,拿出一副长辈的架势面无表情地朝霍松看去,说道:“那么请问霍郎君,打算如何了结此事?” 霍松微微笑着朝他抬了抬手,状似礼道:“陶翁请勿动气,家父听闻陶郎君此事后也是惊怒非常,当下便让我去细细彻查了一番,我也已问过那两个人,但他们说那日山下偶遇不过是与郎君寒暄问候了几句,并未有过口角之争,更遑论动起拳脚,我想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才是。” “误会?”陶从瑞气极反笑,“我家儿郎脸上的彩还挂着,何来的误会?” “陶翁稍安勿躁。”霍松不紧不慢地含笑说道,“贵家初来此地,或许不知家父为人,我们当初买下落凤山那 几亩地原也不过是救人之急,之后——”他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略顿了那么一顿,方又续了下去,“之后嘛,家父也是想着能尽量方便邻里,这才让人给令郎提了那么两句建议,既是建议,自然是愿不愿意都在你们。倘我们家只为了那么两块地便要强买强卖,坦白说,恐怕贵家初来丹阳的时候也不可能将地收得回去,当日那两块地无主照管时,我们都尚且没有沾手,更何况今日?” “再者说了,”霍松轻轻笑了一笑,似有意无意地道,“这般动手,未免鲁莽了些。换作是贵家,也不会这么行事吧?” 他这番话说完,公堂外听审的老百姓们已开始窃窃私语,堂上的丹阳县令也捋着胡子若有所思状点了点头。 陶从瑞本就不擅与人争辩,何况这霍松又始终一副笑脸对人的模样,他这口气续不上去,脑子里那根弦也不知不觉被对方拽着搭来搭去,一时间竟隐隐生出了“莫非当真冤枉了他们”的念头。 陶伯璋也没想到霍松来了之后会是这么一番做派,这和他们原以为的张扬跋扈实在差得有点远,但到了这一步,陶家却是无论如何也退不得的。 于是他抢在自己父亲回应之前开了口:“若依霍郎君这么说,那……” 陶伯璋本想拿那两个豪侠巡山剪径的事来与对方辩论,然而话才出口,耳边却传来了陶云蔚平静的声音道:“若依霍郎君这么说,那贵家是没有半分想要强买我们家那两块地的意思了?” 霍松下意识地一顿,隐约有些不大好的预感,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只能顺着自己说过的话点了点头:“自然没有。” 陶云蔚便道:“如此想来,这确然可能中间有什么误会。” 陶从瑞难掩愕然地转过头一脸无语。 陶伯璋也有些不明所以。 只听她又款款续道:“只是想来霍郎君也能理解,这种事不管发生在何人身上,都是难忍疑虑的。为免两家以后再有猜忌,我看不如今日就请县令大人做个中托,请崔氏宗主居中为公,也好寻个彻底解决你我顾虑的法子。” 说完这番话,她便当堂表示要撤讼,改为请宗长调和。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有了这样的转折,就连霍松在起初的愣怔之后,待回过神来也倏地意识到什么,变了脸色。 “大人,”不等丹阳县令回话,霍松已忙拱手言道,“此事闹到这步已然是劳师动众,浪费公弩了,此等人情实不敢再牵连大人和崔宗主。既然归根结底都是因我家仆从而起,不论多少,也原该由我们一力承担。” 他说到这,又转向陶从瑞,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施了一礼,正要开口说赔偿,公堂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堂上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有衙役一边费力地拨开人群,一边急急扬声禀报道:“大人,崔少卿来了,还有……” 一句话还没说完,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都被他身后不远处随之而来的动静给吸引了过去,丹阳县令更是已经支起了身子使劲往外探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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