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地下赌场,位置很偏僻隐蔽,从外看就是个普通宅院,并不起眼,可里头却大有乾坤。 有可以停放围车的干净整洁马厩、供人吃喝玩乐的厢房、给客人放印子钱的私人钱庄、甚至还有个小小典当铺,总之你就算输剩下一双袜子,都能典换成银子,让你继续赌。 这就是真正的极乐之地。 吴十三站在院子外,深吸了口那令人赏心悦目的铜臭味,忽然皱起眉,依照他多年当杀手的经验,今晚好像有点不寻常。 细思了片刻,他越墙进入,略查验了番,发现赌坊竟一个人都没有,所有档口全都黑灯瞎火歇业,只有东厢房还亮着灯,而就在这时,那屋子的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了。 直觉告诉吴十三危险,里头的人分明知道他要来,早都候着了,他应该赶紧撤。 可他偏是个不怕死的。 吴十三手攥住剑,屏住呼吸,警惕着四周,小心翼翼地摸上前去。 走到门口,他瞧见里头收拾得极干净雅致,方桌上满满当当地摆了十几道珍馐美食,还有两坛子未开封的女儿红,酒杯下压着张纸,上头写了娟秀的簪花小楷:“还请十三爷品尝”。 吴十三闻见股十分熟悉的女人香气,他冷笑了声,大步走了进去,大剌剌地坐到椅子上,抓起筷子,在盘中夹了块炙羊肉,大快朵颐,嘴里塞满了美食,含含糊糊道:“出来吧银环。” 这时,一双细白素手掀开玉髓珠帘,戚银环从隔间走了出来。 她显然精心打扮过一番,穿着绣了芍药的妆花缎袄裙,乌蛮髻上簪了步摇,面上化了精致的桃花妆,原本清丽的脸在昏暗烛光下,显得艳丽极了。 “好久不见了。”吴十三淡淡扫了眼女人,专心吃菜。 “是啊,好多天未见了。”戚银环鼻头发酸,她摸了下伤还未好透的脖子,媚笑着走向男人,行动间,薄裙微开,露出纤长白嫩的双腿。 “我晓得你每逢过年过节必要来赌坊玩个通宵的,所以……” 吴十三勾唇笑:“所以你就把赌坊的人全都赶走了,找我什么事?” “非要有事才能找你?难道我就不能想你了才找你?”戚银环撇撇嘴,坐到吴十三右手边,她痴痴地望着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手摩挲着男人的胳膊,柔声问:“师哥,你最近在做什么?” 吴十三往旁边躲了躲:“在做一个好人。” “呵。”戚银环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似的,讥讽道:“恶鬼居然妄想升天当菩萨,究竟是谁这么大的本事点化了你,嗯?” “关你什么事。”吴十三冷漠道。 “你!”戚银环气急,扬起手就要打,可最终没舍得,她低下头,银牙轻咬下唇:“师哥,知道么,我爹爹近日封了侯爵,我母亲得了二品诰命,我的两个哥哥也都跟着升了官,我真的特别高兴,可找不到人分享,旁人都不配听我的事。” 吴十三笑笑,牙咬开酒塞子,闻了口,确定没下药后,他给自己满了一杯,仰头嗞儿一声闷了。 酒入喉咙,绯红上脸,那双微蓝的眸子涌上层迷人的水雾,浅笑间,俊美的容颜越发显得邪气,他斜眼瞅了下戚银环,冲她摇了摇空酒杯,眉梢上挑:“你爹这个年岁还能谋得侯爵,蛮厉害的嘛。” 戚银环面上尽是得意之色,暗笑,哪里是我爹厉害,是我为王爷立了功,他赏赐下来的恩典。 当然,戚银环绝不敢在师哥跟前提这事,她捧起酒坛子,给吴十三满了杯酒,柔声道:“师哥,你跟我回家吧,到时候我把你推荐给爹爹,以你的本事做个百户长没问题,过两年你再立个功,封公拜侯也是可能的。” “多谢你的美意。”吴十三嗤笑了声:“我没那么大野心,不喜欢当官儿,又嫖又赌的烂日子才适合我这个烂人。” “你能不能有点志气!”戚银环气得拍了下桌子:“你当我不晓得?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偷偷解决云恕雨的事,她一个妓女罢了,值得你劳心劳力?我动动指头就能碾死她……” “对啊,我还就喜欢和妓女一块胡混。”吴十三凑近戚银环,指头勾起女人的下巴,坏笑:“晓得我把云恕雨交给谁不,十七。” 听见十七这两个字,戚银环脸瞬间阴沉下来:“你何必提他。” “他跟你师出一门,你又何必如此冷漠。”吴十三越发笑的得意:“当年二师兄死前交代过,不许十七为他报仇,十七可是咬牙切齿的想杀你,可生生忍了下去,银环,我晓得你讨厌云恕雨,但你千万别动她,你要是一动她,十七就有正当理由杀你了。” 戚银环被激得恼了,一把拂掉桌上的美食,气道:“我一直不想挑破,什么云恕雨,什么做好人,都是假的,你分明就是在帮袁玉珠!十三,你还是因为当日我说要杀袁玉珠而生气。” 戚银环捂住脖子上的伤,眼睛红红的,泪眼婆娑的望着男人:“十三,难道我喜欢你有错么?” 我喜欢你有错么? 吴十三听见这句话,忽然恍惚了一阵。 他喜欢袁玉珠有错么? 吴十三收起玩世不恭,盯着酒杯底的残酒,落寞道:“没有错。” 戚银环蹲在男人身侧,仰头哽咽道:“那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我,才肯跟我好!” 吴十三垂眸看着这条银环美人蛇,长出了口气,似对她说,又似对自己说,苦笑了声:“除非你让我睡到她,除非……你让陈砚松休了她!”
第28章 数日后, 正月十五。 自打年前与戚银环会面后,吴十三便再也没见过这女人。 或许她被他冷漠的态度所伤, 决定放手了; 或许她去雁门关和宗主他们会合; 亦或许, 她金盆洗手,回家当侯门大小姐去了。 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和他没关系, 他只关心能不能见到玉珠。 说来惭愧,正月初一那日,玉珠和惠清、福伯给他准备了马匹、干粮和鞋袜等物, 亲自将他送出城, 谆谆叮嘱一路平安, 希望他能早日找到小闺女,并且约定清明节前后, 无论找到与否,都要回来一趟。 可是他傍晚偷偷返回城里, 从地下钱庄将剩余的银子全都取出来, 暗中找了个信誉不错的道上兄弟,给了两千酬金, 托那兄弟外出找孩子,而他,则留在洛阳, 他实在是不放心玉珠。 玉珠太漂亮了,太容易出事了。 上回他就在粥场见到两个纨绔跟踪偷窥她,再就是,玉珠坏了陈二爷的好事, 他实在担心那猪狗不如的畜生回家后会苛待打骂老婆。 可惜得很。 自打年前他吓唬了陈家大房那个臭婆娘后, 那陶氏就病倒了, 陈家诸多杂事全都落在玉珠身上,这些日子她忙得脚不沾地。 白天他又不能去陈府“探望”她,也只有晚上的时候,偷偷摸进去,若是运气好,碰见玉珠出屋子赏月散心,遥遥看她一眼,那也高兴。 今儿是正月十五,玉珠肯定会去寺里烧香拜佛,铁定能在外头看见她! 想想就高兴,吴十三洗了把脸,戴上面具,兴冲冲地拾掇出门了。 正月十五 因到了上元节,洛阳城内自是繁华热闹非常,街上悬挂着漂亮的花灯,各家各户的姑娘公子们纷纷出来游玩,小贩们热情地兜售着首饰和胭脂,食肆里传出香浓的烤肉味,让人食指大动。 玉珠坐在马车里,她闭眼小憩,时不时左右扭动着脖子,锤着发酸的肩颈。 大嫂陶氏年前那晚出了点事,据说是在花园子里巡夜时冲撞到了邪祟,灯笼刷一下全灭了,紧接着陶氏就落水了,后头生了场大病,神神道道地说被鬼缠上了,吓得根本不敢出门。 府里那起嘴碎的私底下议论,说大奶奶素来看二奶奶不顺眼,这不,那晚前脚刚讥讽刻薄了二奶奶,后脚就撞到不干净的东西,嘴烂了,又红又肿,就像被马蜂蛰过似的。 人家二奶奶素来心善方正,所以呵,这可是神仙老爷降下罪来,惩罚诋毁她的人哩。 想起这些事,玉珠摇头笑笑。 她素来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兴许陶氏碰巧摔到水池子了。 陶氏这一倒,落到她身上的事就多了,譬如要接见庄子的庄头、清点年货、准备祭祀祖宗的祭品、过年还要给各铺子掌柜、伙计准备红包赏钱……陶氏虽病着,可底下的掌事娘子们都精明强干,时时刻刻盯着她,抓错漏、寻是非,真真是麻烦得紧。 总算是把这个年顺利过下来了。 玉珠疲惫得长出了口气,算算,荫棠这两日该回来了,哎,昨儿阿平率先一步到家,说二爷丢了差事,最近在四处奔走,可一点水花都没有,反而遭到王府的尊使一顿斥骂,二爷心情很不好,经常买醉。 估计等荫棠回来,少不得又有一场闹。 正在玉珠胡思乱想间,马车猛地停下,外头街面上也吵吵嚷嚷的,似乎在议论什么。 “怎么了?”玉珠睁开眼, 福伯沉厚的声音传来:“路上有个乞丐小姑娘卖身葬父,拦住了咱们的车。” 乞丐? 玉珠身子稍稍探前,两指掀开车帘往外瞧。 此时已经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街边躺着个脏兮兮的老汉,身上盖着张草席子,如福伯所言,果真有个姑娘拦在马车前,她衣着褴褛,脸上脏得都看不清什么样儿,那双眼睛倒是黑白分明,灵动得很,头上插着枝草标,哭得伤心,仰头哀声道: “奴父亲身亡,无银钱安葬他,求贵人垂怜!” 玉珠叹了口气,是个可怜人,她柔声嘱咐赶车的福伯:“给她些银子,再让咱家随行的小厮帮把手,安葬了他父亲。” “是。” 福伯应了声。 可就在此时,那个乞丐女忽然站起来,直朝马车这边撞来,她从怀里掏出个纸团,强行塞进车内,伤心地大哭大喊:“好心的贵人,奴父亲亡逝,无家可归了,这是奴的身份来历,求贵人看一眼。” 玉珠被这突如其来的冲撞吓得心狂跳,垂眸一瞧,脚边的纸团脏兮兮的,上面依稀有字,原本她不愿看,鬼使神差,隔着帕子拈起那纸团,打开一看,吃了一大惊,字是簪花小楷,笔画锋芒毕露,写道: “我是吴十三的师妹戚银环,师兄离开洛阳前,吩咐我来找夫人。” 玉珠攥紧那团纸,细想了片刻,低声对福伯道:“掉头回家,不去广慈寺了,那姑娘可怜,带她回府。” 天色渐晚,陈家四下里早早掌上了灯,府里今儿又有新鲜事议论了,听闻二奶奶今儿上香的路上,碰见个卖身葬父的丫头,发慈悲带了回来。 嗐,这世道饿死冻死的还少么? 那丫头真算是运道好,撞到活菩萨了,旁人才不管这种闲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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