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坞生将这样一位宫女派到国库,是监视,还是警告? 新帝手段强硬,心思多疑,秋翰难免要多想几步。 这样一位宫女做副手,陛下的说法是能够帮忙分管丝织品的处理,但是若真是勤政殿出身,恐怕也不能指望一二。难不成要将人供起来? 可若是真的什么都不让她经手,恐怕又要落一个排除异己、嫉贤妒能的骂名。 秋翰的头有些痛,手上的松油熏的他心中也烦躁起来。 到了府监,他远远看着有些人围在一起。 他一向不喜欢手下官员当差时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国库重地,丝毫的分神都有可能会酿成大祸。见此情景他脸色微沉,走上前去。 却突然听见人群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他的脚步骤然停下,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这双彩鸳鸯锦就不要放在名单里了。” 秋翰听见自己的部下回道:“大人,这些都是秋大人理好的东西,要不还是等秋大人回来之后再商议?” “不用,他不懂这些。” 女官轻笑一声,她说的自然,旁人却心中一惊。 秋翰身后的侍从连忙看向大人的脸色,这位女官好大的口气,难道出自御前就可以将朝廷命官丝毫不放在眼中吗? 谁知只见大人的唇抿了一下,神色中……似是不敢置信? 只听见那女官继续说:“这种绣法是先穿线后染色,若是出海售卖只怕一个浪来就会全然洇透。只有染好的线做成的绣品才能搏一搏完好无损的可能。” 她的声音轻柔,却格外清晰。 众人被她说的动摇几分,却还惦记着秋翰大人才是掌管此事的少府卿,谁也不敢越俎代庖先将东西收下去。 身后传来一声侍从的微咳,人群见是秋翰到来连忙让开一条道。 在人声鼎沸的尽处,同样穿着赤红官服的女子容颜倾城,神色恬淡。但是那眉眼的每一处都那么熟悉,熟悉的让秋翰几乎落下泪来。 他听见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唯一的妹妹对他说: “秋大人,别来无恙。”
第74章 秋翰的手抖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来。 身着官服的清俊官员向前走了一步:“我愚钝了,不知怎样称呼司制大人?” 女官品级定的匆忙却也还算周全,后宫设正二品六尚,负责皇帝起居及后妃身边的大小事宜。前朝同礼部官员般设二十四司,分配到各部官员身边。 秋仪看着有些失态的兄长,轻声道:“在御前行走时,内务府给的名字叫采儿。” “大人只叫我司制便好。” 此话一出,傻子都明白是怎样一回事。 秋翰的鼻尖一酸,眼眶微红。 世间至亲至爱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本以为可以名正言顺地唤她的名字,却不想她也只是用了别人的名字身份才能来到他身旁。 他沉默片刻:“好。” 他们前后走进内室,近乎是门关上的瞬间秋翰就回身拉过她的手。 “瘦了,瘦了……” 秋仪别过头去,亦不敢看他的神色,永叙五十八年后他们再未见过面,她诈死出逃后也只给他留下一封书信。算下来,已有两年没有听到彼此的音讯。 她抿了下唇,在宫中呆的久,习惯了那些人前人后的迎来送往虚与委蛇,她竟然已不习惯这样的场景。 “宁同河家千金的裙子是怎么回事。” 与其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对方落泪,她倒是反应的快些,先将困扰她几日的问题问了出来。 宫变前夕,太子觊觎秋家的情报网络,她几乎是断臂自保——连夜将重要的人送出京外,用战乱无布料的名义关掉了京城中大大小小十几家铺子。 其实凭秋翰的能力,若是想重现当年的秋家盛景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是任就像太子会盯上他们一般,任何君王都不会纵容他们继续在京城中班弄权术——除非为帝王所用。 她知秋翰不愿,便从未提到重新来过。 宁家千金当街惩恶扬善,将那恶霸骂的无地自容的事情连日来一直是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饭后闲话。可是让她真正在乎的是宁家的人身上为什么会穿着秋家手艺做出来的东西。 这件事多半出自齐坞生的手笔。 秋仪烦躁地扶了下额角。 他得到了那么多为什么还不知足,便要将他们兄妹都算计干净吗? 秋翰知道妹妹的苦心与忧虑,默默道:“我将赵喜接回来了。” “他逼你的?” 看到妹妹提到君王时复杂厌倦的神情,秋翰难得有些心虚:“圣上同那些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坐上那个位置,不一样也变得一样了,你是疯了相信他的鬼话?” 秋翰抬手轻轻捧起妹妹的脸,用温和宽厚的眼神宽慰她平静外表下暗含的焦虑。看着她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才柔声道: “赵喜回来不是为了秋家。” 圣上要重启船厂,出海同周边诸国进行贸易。这便需要大量的人力和劳工,从前那些无法维持生计的百姓也有了一条出路。贸易所得报酬颇丰,农民和商人的赋税亦可缓和一二。 齐坞生找到秋家,并不为昔日之事。 高大的君王于勤政殿向臣子表露心意——若是能将这门技艺传给许多平民女人,不仅可以承担出海所需要的全部产出,也可以让更多女子有手艺傍身。 从前秋家接济东街,从来只敢让那些女人偷偷地做。 如今帝王的承诺就像是一剂定心丸,将福祉从东街变成了天下女子。 不仅是秋家的技艺,一门手艺只要可以用于出海经商,那么朝廷都将愿意从任何人手中购买、换取所制作出来的物品,不论男女。 女子若是不敢抛头露面,也可以于后宅中将东西做好。 “他说的漂亮,却不知天下奇珍技艺的传人们有几人愿意将传承拱手让人?” 秋翰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她的心已经动摇了大半。 “圣上决心已定,不论代价也要将此事推行。”青年官员说的模糊,但是大抵可以想象今日的局面是那人费了不少苦心所经营出来的。 秋翰望着若有所思的妹妹,轻声道:“他如今放手,必是顾及你的心思……” “我和他的事情,就不劳哥哥费心了。”清冷的女声打断了他的劝解。 美人将手中的物件摆在桌上,垂眼不语。 她还以为他多好的心性竟然真的放她回到哥哥身边。却没想到自家纯善懵懂的兄长早就因为这些前尘对他改观不少,竟愿意充当起了说客。 这样邀买人心的手段是她用惯了的。 却没想到有天让人家学了去,反倒用在她自己的身上。 天色已晚,宫门落锁。 若是旁人在此时用车驾行走,恐怕则会招来宫人侧目。可是单看那随行的几位都是御前的侍从,再看到那车旁亦步亦趋跟着的徐总管——就知车中人身份不俗。 徐启夏贸然把人接过来,心中揣揣。 见到马车中贵人许久不作声,于是主动开口:“国库处人员纷杂,事物繁重。娘娘辛苦了。” 一双莹白瘦弱的手掀开了帘子,美人含笑的眸子亮晶晶的。 “宫中人多眼杂,徐公公可不要平白无故失了言。” 徐启夏心中一惊,知道这位主子是好心提醒。 陛下没有嫔妃,太妃们大多住在御花园西角的宫苑中不常出来走动。算来算去这个时辰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被称作“娘娘”。 更何况如今御前行走的“宫女采儿”,是陛下钦点去少府卿身边的司制大人,更是不能称作娘娘。 马车到了勤政殿,他恭敬地扶人下车,轻声道:“多谢司制大人提点。” 美人笑的弯了弯杏眼:“你我同为皇上做事,何必多谢。” 徐启夏替她推开了厚重的殿门,然后低着头退了出去。 殿中昏暗,只点了几盏微弱的烛火。 这样的光线让人不禁怀疑若是在此批上一晚上折子,恐怕第二日就要头晕眼花地卧床不起了。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脚步踏在厚重的地毯上被吞没了所有的声响。 说来好笑,这是她第一次到此处。 先皇的起居多半在处正厅,新帝登基后将御驾搬来了勤政殿后她便一次也没有来过。 大殿巍峨,殿柱高大耸立两侧。 若是无人伺候时只觉得空旷万分,人影行走其间在昏暗的灯火映照下只觉得阴森可怖。 她不动声色地行走在殿中,朝着上首拜了下去—— “少府卿副使司制参见陛下,陛下洪福齐天,长乐无极。” 御座上的帝王睁开闭目沉思的眼,看着下方娇小赢弱的身影。她被厚重赤红的官服裹住,红衣衬的她肌肤胜雪,更显艳色。 无论是昔年她为贵妃,还是当日被囚于永宁殿。她从未向他行过如此大礼。 她一向桀骜不驯,却不想从前她并非不懂,只是不愿。 瘦弱纤细的美人沉默地跪在殿中,她的额头叩在地上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那细白的脖颈无助地露在外面,好像丛林间的猎物被捕食者所盯上,只能万分可怜地露出软肋,别扭地乞求着怜惜。 君王的眸子中划过一丝暗色,他知道这是她的伪装。 她用无辜可怜的柔弱样子将倨傲的野心藏在其中。 人若是觉得她是温软甜糯的蜜糖,试图一口吞下,就会被藏在其中的利刺割破喉咙。 帝王的手指轻点着面前的桌子,煞有介事地问到:“先前国库理出了一批出海的物品名列,不知司制大人看后有何见解?” 她还是没有抬头,恭恭敬敬地回道:“少府卿大人选的东西都是极好的,只是有几件沾不得水,所以臣做主将它们移了出去。” 帝王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手中的菩提碰撞发出让人心惊的刮擦响动。 他骨节分明的手在桌上沉闷地叩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江南的进贡还未到?”他问的倒是正经。 “温家派人传话,说今年寒凉,蚕丝的成品并不多……恐怕要晚些时候。”她答的也颇为公事公办。 大殿中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烛影摇晃,殿中人跪姿谦卑,只是从未抬眼。 良久,帝王率先打破僵局:“女官一职前所未有,行事不便是正常,前路亦有诸多险阻…有劳司制大人。” 她轻笑一声:“不敢,臣多谢陛下成全…” “能为陛下排忧解难,是无上荣幸。” 她口是心非的话逗笑了他,他下意识问到:“哦?有多荣幸?” 秋仪:“……” 看着一向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的美人突然陷入了沉默,君王被她的无言取悦,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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