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秋翰手下的一干臣子也皆是面色灰白,分明是强撑着陪在此处。 寂静的大殿中只能听见身侧身后之人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上首帝王手中不断转动的菩提声响。 美人轻笑一声:“皇上召人议事,也不让人坐下慢慢说?” 她这话一出口,身后一人刹那间屏住了呼吸。 圣上夜临国库处事阁,哪里是“召人议事”,分明是要“兴师问罪”。 她一句话就改了事情的性质,倒堵的皇帝不能直接宣泄那滔天怒火。 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但是头一次见的敢给君王设陷阱的人,纷纷在手中捏了把汗。 只怕君王怪罪起来,倒让他们受无妄之灾。 其实从一开始见到皇上的神色起,他们便明白今日之事绝不会草草了结。若是能保住头顶上这轻飘飘的帽子,别说是跪了,就是生生剜下一块肉也是在所不惜的。 心中的算盘打了千遍万遍,等官员看到竟然真的送上来的座椅心中还是一阵欲哭无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有心眼的人一边谢过了搬凳子的御前宫人,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圣上的神色。 此处是国库清点做账的小殿,君王坐于上首只觉得气势迫人反倒让殿顶更显低微。一眼看去和此地格格不入,足见庙小容不下大佛。 可不知是否是错觉,自从司制大人来后圣上的气势像是略微收敛了几分。 没有先前的阴森可怖。 男人此刻凤目微阖,似乎已然默许了。 等到终于壮着胆子坐定,殿中臣子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新的希望——思索着难不成圣上改了主意,这是要重拿轻放过他们? 徐启夏看着骤然松下一口气的官员们,心中却暗自摇头。 陛下哪里是为了饶恕他们,这分明是心疼娘娘。 沉默良久,齐坞生率先打破了死寂:“行刺朝廷命官是重罪,护上不利亦难逃严惩。” 他此话一出,几乎是给今日之事定了性质。 徐启夏倒不奇怪圣上的态度,只因他亲眼所见听说有人行刺娘娘时圣上一瞬间的神色。 只觉得山雨欲来,暴怒将起。 比之当年听闻秋贵妃殉葬身死时有过之无不及。 连陛下都放在心尖上捧着——打不得骂不得的人竟然到国库不过一个月就出了这样的事。这些人尚存一口气留在这也只能说是圣上这段时日和娘娘相处下来也渐渐改了性子,不像少年时那般锋芒毕露。 圣上满面寒霜,有官员上前请罪:“君王出言责怪,臣下等罪该万死……只是那人暴起突然,事有蹊跷。好在司制大人平安无事,还望陛下明察秋毫。” 不怪乎是常年浸淫官场中人此话说的委婉巧妙,字字句句不说冤枉——口口声声却全是冤枉。 这人话中暗示两件事。 其一说刺客暴起突然或指向早有预谋,他们自然无法提前预料。 其二暗示陛下司制大人并无大碍,若是从严处罚只会让臣子寒心。 君王年轻,登基后虽有雷霆手段肃清政敌。但是单看他收蛮族、定西北、修船舶、立女官便可知他胸中宏伟抱负。 齐坞生为帝上位之路虽然坎坷崎岖,但是登基以来苦心经营的一番功绩已并不输给□□皇帝。若是能同海外诸国一并友好互市,减赋税轻徭役——则必然千古留名万年流芳。 臣子心中笃定,这样的人必会顾及着臣心所向不会贸然行事。 若是一开始发怒是为了帝王威严,那此刻经他提醒后冷静下来就不会为了一介女官而惩处于这些其他官员。 “你来说。” 君王挥手,身后阴影中的暗枭骤然现身容色平静: “闹事者不过一平民百姓,因沉迷赌术殴打妻子将人逼走。今日大闹国库重地是为再讨女人,换得钱财。” “擅闯国库禁地者当立刻扣下,却无一人通报衙门。” “按大齐律法,伤害妻子者当羁押三月却无一人惩处。” “闹事许久,无一人将其阻止直到司制大人出面。” 暗枭做事干净利落,不出半日就查清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他直截了当地公开了事实,不去管不同人瞬间变得异彩纷呈的神色。 年轻的帝王心中有一团压抑的愤怒,不仅是为了这些无能者,更是为了他自己。 他不能接受亦不能想象那人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三次,你们有三次机会解决这件事。”君王将手中的菩提中中摔在桌面上,“却最后拖到让司制亲自处理!” “追查闹事者是否蓄意已经毫无意义,可若说你们中无一人包藏祸心……” “绝无可能!” 菩提碰撞在桌角上,巨大的力道让其中一物瞬间化为齑粉。 令人胆寒的声响几乎让在场所有人心中颤动。 天子一怒,浮尸百万。 殿中臣子瞬间跪拜下去,两股战战只恨不能找一个地缝钻进去也好躲过这骇人威压。 他们以为帝王身处云端看不清蝼蚁之间的争斗,却没想到天子直击要害不留情面。 这人的出现是意外,闹到非要司制大人出面却不是巧合。 正如天子所怒——他们有很多次机会让这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却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态任由秋仪独自与那人沟通相处。 很多人心中可能抱着他们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看好戏心态。 第一位女官? 只用绣娘? 那就看看你做的事情造成了什么样的麻烦。 堂下唯一不曾挪动位置的人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温声开口:“陛下息怒。” 美人轻轻抬起了眼,没有理会身旁人心中各自的想法。从她见到那个荒诞可笑的人时,她便明白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来,且只针对她来的。 天子立女官同这些人平起平坐甚至压过一头,不服者大有人在。 只是朝堂争斗素来并不鲜见,半月来她所处理的艰难险阻比齐坞生看到的只多不少。这次是因为他们失了分寸才闹成这个样子,在看不见的地方这样的事情已经重复过无数次。 她是第一位女官,却绝不能是唯一一个,更不能是最后一个。 若是她不能自己站稳,而要依仗帝王权势的羽翼庇护——那么后来者亦不会好过。 齐坞生改革本就异常艰辛,她不能逞一时之快将所有女官仕途断送在此。 这些人是国库官员,守卫保护的自然是国库,但凡定罪也只能是以渎职之过论处。不该由君王开口定论,亦不能以护上不利的理由惩处。 她本想着这人发了脾气自然会好,却不像寒霜愈凝,此刻将这些人吓的已经无力对答。 如此, 她缓缓起身施了一礼:“殴打妻子触犯齐律,自然交由衙门的人去办。那人闹的并非国库内部禁地,他们才有疏漏。至于处事缓慢无能,是臣教导无方。” 她身旁官员瞬间眼神睁大。 若是由着陛下继续说下去,这些人全部会被打成伙同闹事者谋害司制大人的恶徒。但是秋仪三言两语间将此事扭转为“当值不力”这轻微的罪名。 这二者所对应的刑罚可谓是天差地别。 齐坞生眸色微沉,他并非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也不是不理解娘娘的苦心。 只是依照他一贯的手段,只有杀鸡儆猴这一条出路。 在得知她险些受伤的一瞬间,什么君王美名和朝堂和睦都不重要了。他只想讲这些污秽的东西连根拔起、消除殆尽。 思及此,他眼神微眯:“司制谦和仁善,自然不懂得旁人得寸进尺之心。” 他冰冷的视线落在秋仪的颈部,她看似温驯地低下头,脊背却十分挺拔。 “有些事,司制大人就不必过问了。” “国库李王二人渎职,险些酿成大祸。杀无赦。” 美人利落起身叩首:“国库由少府卿掌管,他今夜不在,圣上难道非要在他不知情时杀了他的下臣?” “陛下钦点臣为国库掌事,协少府卿负责出海商贸的绣品制作。若臣不闻不问,岂不亦是渎职。?” 她身侧跪着的官员几乎要吓的颤抖地哭出来。司制大人平时不声不响,竟然如此强硬。他偷偷瞥见圣上瞧自己的眼神,那目光已经是看死人无疑了。 她叩的干脆,颇有长跪不起的架势。 而最令帝王烦躁和愤怒的,就是这样无声的威胁。 爱之深,则更无措。 “朕心已决!” 君王怒火更盛:“来人,将……” 御前侍卫的手一直放在身侧配剑上,只等一声令下便会悍然出鞘。 “徐启夏!”跪在地上的美人突然出声,被喊到的总管太监吓的一抖。 “把他们都赶出去候着!” 她猛地抬头,眼神直直对向齐坞生的双眼。无论是从前为秋贵妃,还是那“永宁殿”中无名无姓的娘娘,她似乎从未如此光明正大地展现过情绪。 徐启夏慌了神,那些官员倒是想跑出去,可是他没有圣上的旨意怎能随意行事? 而在所有慌乱和喧嚣中,齐坞生撞进了秋娘娘眼中的无奈和倔强的请求。 他通身的怒火仿佛一瞬间被人泼了一盆冰冷彻骨的水。 帝王压下滔天的杀意,几乎是暴躁地对徐启夏吼道:“她吩咐的你聋了吗?” 人群散去,连带着徐启夏也走出了门外。 秋仪跪在原地看着那人一步步走下高位,阴沉着脸走向她。
第78章 从很早的时候,秋仪就知道自己随手捡的小孩心思很重。 至于具体是什么时候,那些琐碎的片段已经模糊了她的记忆。让她看不清前尘,亦无法参透往事。 也许是第一次发现从未读书习字的他仅靠自己摸索便能够敏锐地看穿史书典故中楚国兄弟自相残杀的粉饰太平,并轻描淡写地指出其中所暗含的政治阴谋时。 又或许是在永宁殿相处中,那个小小少年暗色眸子中那些让人读不懂的执着。 但是每一次,每一次。 他总会比她想象的更加深不可测。 就像她从未想到他能够登基为帝,不知道他如何笼络的朝中重臣,亦不知道他何时从一个只会懵懂地跟在她后面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有欲望的男人。 他的感情太过扭曲炽烈,在诸多无法开解的误会与辗转中让她无法应对。 她不知、不愿、不想去思索这结该如何去解。 哪怕她早已习惯他的触碰和亲近,哪怕那些回想起来都令人面红心跳的肌肤之亲已经数不胜数。 但是当这人真的离开高处王座而行至她身边时,秋仪才惊觉:原来他已经这样高大了。 男人健硕的身影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下,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当年那个有些木讷寡言的小孩已经成为了一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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