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太傅噎了下,但很快便坦然了,“既然要做夫妻,清高给谁看?我这是教你法门,别光顾着饶舌。” 赫连颂连连说是,“还是老师一眼看穿了学生,我就是厚不下脸皮来缠她,刚才三言两语就被她打发了。” 杭太傅咂了咂嘴,“这怎么行,若是不能让她倾心于你,将来夫妻同床异梦,一辈子那么长,如何熬得?说句实在话,我与你师娘也有一段故事,当初她是侯府长房长女,登门说亲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我家世平平,人又长得不出众,她根本就没正眼看过我。后来我使出浑身解数,投其所好,总算哄得她下嫁我……哎呀,要想赢得如花美眷,岂是一桩容易的事啊!所以要多下功夫,要舍得下脸面,尤其她还是张家的女儿。”说罢,在他肩上大力地拍了拍,“多用些心思吧,千万别害臊,像你这么纯良的心思,几时才能抱得美人归啊!” 太傅言传身教了一番,乘着马车回去了,赫连颂站在路口目送他去远,转头吩咐竹柏:“能太丞宅附近有一所空关的院子,最近要找租户,你去打听清楚是哪一家,想法子别让事成。” 竹柏是个伶俐人,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靦脸笑道:“郎主,可是二娘子要赁屋子吗?小的知道了,不单这家不能成,就连下一家,下下家……都不能成。” 赫连颂笑了笑,有个懂事的小厮,果然能省好些心力。他在老师和同僚的眼中,似乎一向是个木讷的老实人,其实很多时候不过是遇见的事无伤大雅,没有必要用心罢了。如今好不容易定一回亲,定亲岂是儿戏,自然要好生筹谋,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 *** 张宅中,十几抬妆点着大红绸缎的担子,满满当当放了一屋子,大家站在这些聘礼中间一时茫然,凌氏道:“这嗣王果真是觉得亏欠了二哥,就连走个过场,都这般尽心尽力啊。” 元氏叹息着,喃喃道:“若是没有那些纠葛,二娘能嫁这样的郎子,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潘夫人在一旁看着,冷冷道:“质子之身,今日不知明日事,嫁了这样的人,算哪门子福气!” 这话一出,把大家的兴头都浇灭了,太夫人唤了声冯嬷嬷,“叫几个人来,把东西抬进库里,一样都不许碰,仔细锁起来。” 冯嬷嬷应了声是,站在廊前招了招手,外面立刻进来一群仆妇和女使,两人一抬,将所有聘礼都抬了下去。 众人退回上房坐定,太夫人方对张秩夫妇说明朝奉大夫夫人登门一事,说那家的公子今年春闱刚中了贡士,家中父亲在凉州任少尹,“父亲外放,儿子入仕应当是留京做京官的,三娘平时性子温软,要是上外埠去,我也不放心。恰好有这样的门第,两家官职也相当,算得门当户对。你们好好斟酌斟酌,倘或觉得不错,令人打探一回,把亲事定下来,年下差不多就可操办了。” 旁听的晴柔听见有人给自己说媒,一下子红了脸,边上妹妹们便和她打趣,说“恭喜三姐姐了,好信儿说来就来”,她面嫩,愈发臊得如坐针毡, 凌氏呢,因晴柔是妾室生的,并不十分上心,底下还有个成之娶亲要她操心,找个差不多的人家,把这个庶女打发出去就是了。遂看了看张秩道:“凉州府少尹,高低也是个从四品,虽然不是京官,但只要郎子在京就成了,依我之见不错。” 张秩在家素来是个甩手掌柜,见妻子这么说,便偏身对太夫人道:“母亲看着好就行,一切请母亲拿主意。” 太夫人道:“我拿主意不过一句话,要紧的是你们得去打听。看看郎子人品怎么样,平时有什么雅趣,会赌会嫖的一概不要,晴柔这性子,要是填了那样的窟窿,只怕一天都活不下去。” 张秩领了命,答应明日就派人去打探清楚。 这里正说着,外面仆妇传话进来,笑着回禀:“大娘子听说二娘子定亲,特回来道贺。眼下车已进了东巷,这就往园子里来了。”
第30章 自上回尚柔被接回侯府,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过娘家了,大家也都记挂她在婆家的情况,因此听说她回来了,姊妹们纷纷站起身来迎接。 立在廊下看着,日头正旸,早已把雨后的凉意一扫而光。树摇影动,满世界亮得发白,一蓬蓬的热气迎面扑来,燎得人面皮发烫。 终于看见院门上有人进来了,是尚柔带着两个女使。大家先去看她脸上神情,好像没有看出苦大仇深来,这才放心,忙簇拥着,把她迎进了门。 太夫人问安哥儿怎么不见,尚柔道:“天太热,怕他中了暑气,索性留在家里没带来。祖母要是想他,等哪日赶在太阳出来前,我再带他回来给祖母请安。” 太夫人道好,拉了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仔细打量她的脸,见她脸盘儿圆润,精神也很好,心下便略略宽怀了。 尚柔望向肃柔,温声道:“给二妹妹道喜了,我也是听见办事的嬷嬷进来禀报,才知道二妹妹今日定亲。郎子是在金翟筵上相准的吗?这才过了几日,筹办得这么急?” 肃柔顿时讪讪的,“这事说来话长,原不该劳动长姐专程跑一趟的。” “这么大的事,还不值当我跑一趟么!”尚柔笑着说,但见姐妹们脸上犹疑,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还是绵绵快人快语,见左右没外人,一针见血道:“官家想让二姐姐进宫做妃嫔,二姐姐不愿意,便抢在禁中下旨之前,和嗣王假定亲了。” 这下尚柔明白过来,白高兴一场过后又犯嘀咕,“这事悬得很,要是让官家知道了可怎么办……祖母也赞同他们这样做?” 其实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这件事确实透着荒唐,尚柔是一板一眼的人,从来不懂得投机取巧,因此得知了内情,自然感到十分忐忑。 太夫人倒是如常,“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不单是他们的意思,我和你爹爹、和你叔父,都是这样的主意,不过赌一赌官家有没有成人之美罢了。” 尚柔犹疑,“这么个赌法儿……竟是有些吓人呐。” 无论如何事情办都办了,就不要再纠结了,元氏带着媳妇白氏又忙活起来,说:“既回来了,今日晚些再回去。你先和祖母说说话,我们去预备饭食。” 男人们呢,各人也有各人的事忙,一时都散了,等午间再过岁华园来用饭。 女眷们在堂内坐定,大家都很关心尚柔在婆家的境况,太夫人问:“陈郎子近来怎么样?” 尚柔道:“还是老样子,不过往家买了两个侍妾,比之以前好些了,至少家里还能找见他的踪迹。” 太夫人点了点头,“着家了就好,总浪在外头也不是办法。” 尚柔道是,“不过虽是着家了,家里也闹得不成了样子,前两日三个小妇一言不合打起来,他夹在里头劝架,生受了一顿乱拳,到今日还乌眉灶眼的呢,我看着倒觉得很解气。” 所以正经聘回家的正室夫人通常自矜身份,不管喜也好,恼也好,情绪都不能外露,更别提对着汉子一顿老拳了。如今园子里妾室多,很热闹,打啊闹的,把她不能撒的气全撒出来,看见有人揍陈盎,尚柔就觉得心里痛快。 大家听了都发笑,简直能够联想出三女一男打作一团的情景。 太夫人问:“你婆母怎么说?可站出来主持公道?” 尚柔脸上露出一点嘲讽的神气来,“祖母,我如今算是知道了,我这位婆母和正经人缠斗永远不落下乘,和不讲理的打交道,就掰不开镊子了。官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三个妾室一个都舍不得发卖,闹得他母亲也没办法,不过狠狠责骂上两句,就回自己的院子去了。我新近买回来的一个叫舍娘的角妓,倒是个厉害的角色,一面和念儿她们打擂台,一面又去拉拢公公房里妾室,在上房也站住了脚跟。” 太夫人听了,略斟酌了下道:“天下总有一物降一物,且看陈郎子怎么样,心思还在不在外头。若是房里填了人,还要往外跑,就照着肃柔给你出的主意,接着往家买人。你婆母要是有话说,你就扮委屈,扮窝囊,答应妾室的月例银子一应由你来出。那个舍娘要真是聪明人,自然和你站在一起,光明正大为你叫屈,你不能办的事她会替你办,你不能撵的人,她会替你撵,比你持家更厉害。就像养蛊虫,要耐着性子养到最后,若那只蛊王听你的,一妻一妾也不是不能容忍;但若是她不听你的,你手里捏着她的身籍文书,处置起来也不难。” 大家都怔怔听着太夫人教尚柔的那些话,这也是头一回,见祖母这样细细地传授后宅争斗的经验。 朝堂上风起云涌,那是大是大非,男人们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常有一笑相泯的和解。而内宅呢,杀人不见血,反倒比朝堂上更为阴险可怖。早前太夫人放手让元氏操心尚柔,自己毕竟是做祖母的,越过她母亲教孙女斗小妾,实在有失体统,这才让尚柔落到这样田地。如今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再忌讳那些个,这个长孙女就要被陈家祸害完了,还指望尚柔能剩下骨头渣子吗? 太夫人说完这些话,最后呼出一口浊气来,目光幽幽望了望在坐的孙女们,抚着膝头褶皱道:“不是我这做祖母的为老不尊,使坏心眼,教孙女在后宅内斗,实在是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得很,咱们得守好自己的地位,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从来没有省力的,郎子若是心疼你,不会让你处在那样的漩涡里。但郎子要是只顾自己找乐子,不管你的死活,你就得把自己磨成一柄剑,淬炼得水火不侵,才能保得自己和孩子周全。” 大家听了,其实心里都有些伤感,老太太一向是宽厚温和的人,结果因为孙女的种种境遇,不得不展露出她的棱角来。借力打力,虽然看着轻巧,但其中的隐忍也是一门学问,要忍着恶心和那些小妇共处,又是何等自贬身价的事! 尚柔拉了太夫人的手,低着头羞愧道:“祖母,都是我没用,惹得祖母这样为我操心。” 太夫人反倒笑了笑,宽解道:“一帆风顺的婚姻不常有,哪个当家主母不是磕磕绊绊长起来的?小门小户兴许还好些,高门显贵中的郎子们要财有财,要势有势,就算他们不动那歪心思,自有贪慕虚荣的女人缠上他们,你有多少年的青春,又能防人到几时?如今不过是因为安哥儿还小,见一个打一个,等将来安哥儿大了,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尚柔道:“祖母说的是,要不是为了安哥儿,我早就离开那个虎狼窝了。院子里眼下有三个妾室,暂且让她们斗上一阵子,我婆母院子里原就有两个不安分的,等我寻了机会再提拔提拔,到时候也好堵住我婆母的嘴。” 这样的举一反三当然是最好的,可堪庆幸的是尚柔对那个陈盎再也没有旧情了,如此才好狠得下心来整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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