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也有过。”顾湄看向那明明灭灭的油灯,“那是不清醒时的想法。只要稍稍想想,便知殿下不会。一则陛下之心思缜密,生性多疑。殿下将局布太周密,证据找的太全,反而落了痕迹,要惹陛下怀疑。二则此次之事虽对秦王殿下是一个重击,但毕竟此事并不直接牵涉秦王。即便陛下有猜忌之心,也不是能摆在明面上的罪名。殿下日后想要争储,还要徐徐图之。顾家是殿下的肱骨,而我将是顾家与殿下之间最好的纽带。” “其三,殿下该是知道我是我性子的。实在是有几分不驯在里面的,若此事在大理寺解决还好,一旦要上朝堂,陛下的亲自讯问,殿下也怕我这被逼到绝境后,倒戈相向不是?” “好个伶牙俐齿。”,宁王看着她,毫不吝啬目光中的赞许之意,“此次的差事你办的好。当初本王在雪地之中救你一命,你未曾让我失望。” “我今日来,便是想告诉你,此事很快就会了结。你在贡院当中的痕迹,很快便会被抹除。邓知遥带入贡院的丫鬟,名叫翠娥,在审讯之中意外死亡。而你,一直就在顾家的庄子上养病。你安心回顾家,等风头一过,便准备好嫁到王府来吧。” “多谢殿下。” 想必很快贡院之中牵涉到的仆役便会被流放、处死。至于邓知遥和邓府诸人的说辞,从邓知遥将她扮作丫鬟带入贡院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拿她来辩驳的余地了。 长久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她并不像与朱琛所说的那般平静,朱琛的陷害一旦败落,她很可能是被交出或牺牲的那个。所以 当初她做了两手的准备,下了一手险棋。 只是好像心里仍旧就空了一块儿,说不准是哪里。 她其实希望最终胜的那个人是他,才不枉她走的这一步险棋,可终究,落子无悔。 *** 黑暗中幽微的油灯,撑出模模糊糊的一场光亮,灯油顺着底座流出来,印在墙壁上,又是黑黢黢、黏糊糊的一片。 这里是北镇府司的地牢,比起别处牢狱,更多了几分暗无天日的阴寒。 有只老鼠吱吱的,想顺着那衣袍爬上人的膝头。 哪知一只戴着铁链的手朝它拂了一下,它忙跌跌撞撞爬回了地上,见形势不妙,忙又吱吱吱地溜回洞里。 秦王朱峋来看邓知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那人衣冠落魄,却仍不减其风骨。他盘膝坐在脏污的杂草上,阖着眼,神色平静,只是唇色发着白,看着消瘦了不少。 他是文臣之首,陛下一日没有下令褫夺他的官职,锦衣卫就不可能对其用刑。 只是即便不用邢,吃些苦头还是在所难免的,北镇抚司的手段还是有一些的。 锁链稀里哗啦的响了起来,狱卒将门一开,朱峋走了进去,也同他一样席地而坐,将带来的酒盏摆在两人之间。 他亲自执了壶,将酒水满倒递到邓知遥跟前儿,勉强扯唇笑了笑: “这就是你说的知道深浅?” 锁链声响动,邓知遥抬手接过酒杯,手腕从衣襟处露-出,那里已被锁链磨出了血痂。 他低头,却不喝,只是将酒在手中慢慢的摇动着,看这牢房中的落魄景象被摇晃的酒面儿震碎。 “殿下不该来这儿,但臣知道殿下会来。” 朱峋给自己满了杯酒,一饮而尽: “他这是冲我来的。” 酒水入喉,只觉辛辣却不觉畅快,心境使然而已。几杯酒下肚,他眉眼上染了几分嘲意: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2】皇家没有兄弟,也没有父子。” “殿下。” 他打断了他的话,不让他再说下去。这毕竟是北镇抚司的牢狱,锦衣卫是天子耳目,他不该直白的这样说出来。 只是心头还是忍不住咂摸着那句。 长恨人心不如水啊。 只是事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盖二三分。 孰是孰非,谁又说得清。 他夺过秦王手里的杯盏,借机将掌心的布条塞入他手中。秦王垂眸,顺势掩在了袖中。 朱峋沉默了稍顷,压低了声音问他: “你既已早有了深浅,又何必受这一番周折?” 他闻言,只是朝后仰了仰微靠在墙壁上。有发丝垂落在脸侧,无端便多了几分颓然脆弱: “臣只是一直想要一个答案,如今拿到了。” *** 顾湄走出地牢的时候,不禁被外头炽热的秋阳刺了一下,不由得眯了眯眼。 她由水碧扶着上了马车,连日来的囹圄,让她的脚步有些虚浮。 她走的慢了些,任秋风拂过发丝,经久不见的日光映在人面儿上,让寒凉的秋风也显得不那般肃杀了。 她上了马车,宁王朱琛已等在了马车上。 她屈膝行了一礼,小心地坐在了侧边的榻上。朱琛敲动着手上的男主,意有所指: “坐近点儿。” 顾湄依言朝他那边挪了挪,却一把被他扯入怀里。 “今日朝廷的处置已经下来了。你那旧情郎被褫夺了官职,贬到西北军中做一名小小主簿,只怕此生再无回京之日。押送的官差今日就走,你不去送送?” 他一面打趣着,一面捻弄着她几根纤细的手指,软软的,他捏在手中很舒服。 顾湄垂了眉眼:“殿下说笑了。” 他只是笑,仍不以为意的捻动着她的手指: “你心里有个数就好,日后你就要进宁王府了。从前的事都忘干净吧,也别再摆什么架子,同我别扭着。” 他说着,瞧见她手腕上的红绳有些脏了,随手便想将它扯下来: “都旧了,扔了吧。” 顾湄却本能的将手挪开,冲他抿了抿唇:“珠子很贵。” 宁王朱琛被逗笑了: “小家子气。你若喜欢这种玉珠子,我叫人给你搜罗去。” “殿下不要食言。”她随口应付着他。 马车驶于闹市里,周围吵吵嚷嚷的。指尖不经意间便摸上来的珠子,刻在其上的萱草纹,摩挲在指尖。 贬到西北去,等同于是流放了,他现下该是恨毒了自己吧。 只是她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没有什么可回头的。可不知为什么,好像心底仍旧发着涩。 *** 朱琛半途便上了自己的马车,回宫去了。 顾湄则一路回了顾府,守在顾府门前的嬷嬷见到她来,忙迎着她下来,又嘘寒问暖一番: “老奴瞧着九小姐这气色,这病是大好了。老奴就说,九小姐是个有福气的人。这去庄子上养了还不到半年,瞧瞧这气色,老奴觉得就是比从前,也添了几分妍丽。只是消瘦了些,太夫人看了只怕要心疼。” 同她说话的嬷嬷正是太夫人跟前得脸的,她便也笑着冲冲她点了点头。 一路走至垂花门,果然各房的女眷都侯在那儿了迎她了。 除去太夫人没有出来,她的伯娘、各位婶娘、她的嫡母,还有各房的姐儿,都站在那儿笑吟吟地等着她了。 她一撇眼,还见后头的可不正是她的姨娘,那一脸的喜气洋洋,与有荣焉的神情,她再不会认错。 她在心里冷笑,世人捧高踩低惯了,向来如此。 先走出来同她开上话头的是她的大伯娘,她走过来拉着她的手,面上和气地笑着:“你祖母昨日就念叨过,说今日你要回,来早些让厨房做些你爱吃的菜,末了又嘱咐我说,你刚养完病,也别做太油腻的,哎呀,这事闹的我,可见呀,这隔代亲的话果真没错,还是你最得咱们老祖宗的欢心。” 众人听了都乐呵呵地跟着笑,反倒是她的嫡母,到底还留着几分矜持,只是淡笑着对她道:“湄姐儿一路舟车劳顿,咱们就别干站在这儿了,快引她进去见老祖宗。” 待进了敬晖堂,自然是满头满堂的欢声笑语,关怀备至,与上次冷落讥讽截然不同。 看着那些曾经看不起她的人,被她踩在脚底下,顾湄也不是不快意,只是她到底懒得费多少精力去应付这些人。 好在如今受巴结的人是她,她只在言语之间稍露了些疲态,太夫人便十分有眼色地同她道:“湄姐儿快回去休息吧,你病刚养好,且注意身子,芷汀轩都给你收拾好了,有什么打发丫头来同我说一声。” 顾湄道了谢,便回了芷汀轩,她这一回去,众人便也很快都散了。 回去的路上,顾湄的伯娘揉着早都有些笑僵了的脸,同丫鬟骂着:“瞧一下她那得意轻狂的劲儿,不过是山鸡飞上了枝头,现下便摆起谱来了。唉,谁叫她有福气呢,明明当初她不知犯了什么重错,被老爷打得重伤,又送去了庄子上养着,我以为她自此便要老死在那山庄里了,谁知道转眼被那宁王看上,这可不就攀上高枝了吗!哎,要是我的皓姐儿能有这个福气,我又何苦操碎了这个心,陪着个笑脸儿。” 丫鬟安慰了两句,两人絮絮叨叨地一路往屋里走着。 *** 待回了芷汀轩,顾湄原本打算好好睡一觉,毕竟她这些日子在牢房里,哪有能睡个囫囵觉的时候,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总也睡不着。 她将水碧叫了来:“去打探这几日朝中的情况。” 科举泄题案在朝中掀起了很大的动荡,几乎是街头巷尾议论的大事,因此,水碧不过是去厨房,绕了一圈便知晓了个大体情况,回来同顾湄讲: “听说这个案子最后牵涉甚广,秦王一党的官员很多都被牵涉其中,贬的贬,流放的流放,秦王倒未受什么实际的惩处,只是陛下屡屡斥责,现在京中都传宁王殿下很快便要入住东宫了,至于邓大人。”水碧小心觑着她的脸色,“邓大人被贬去西北,听说押送的人今日傍晚就要走,小姐可要去看看?” 顾湄是在一座茶棚里远远的见到邓知遥的。 他一身青色细布衣坐在马上,远远看去人像是瘦了很多。 他身后跟着几个侍卫仆役,只是很少,寥寥几个。马行的不算快,远远的落在秋风里,有点子萧瑟的意味。 不像从前,无论他身旁的官员官袍颜色如何、品级如何,只要他站在那儿,便是众星捧月的一个。 她看着他的背影,手中的玉珠子掐的有些发紧,几要嵌进指尖里:“走吧。” 一时秋风大作,几要将她头上的幂离吹跑。她抬手按住,幂离被掀开一角,一抬眼,他看见那人自马上回了头,看向她。 明明隔的那样远,她甚至不知他是否认出了自己,可那目光中的冷漠决绝是那样的清晰。 像一个不祥的征兆。 后来的那一夜里,她辗转反侧,不断的对自己说,人想要得到什么必然要舍弃些东西,她所能做的,只是不为那些已经丢失的而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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