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驳的声音忽的在破门上响起,室内的年轻人一惊转过身。 “阿蔷。”门外传来父亲的声音。 父亲怎么过来了? 梁蔷忙打开门,看到梁二老爷站在门外,身上还带着烧鸡的熏香。 “父亲怎么了?”梁蔷有些紧张地问。 梁二老爷的神情有些踌躇:“有件事,我拿不定主意,跟你商量一下。” 梁蔷忙问:“父亲请说。” 梁二老爷轻声说:“我遇到了一个故人,他如今在云中郡颇有些权势,愿意给我一个差事。” 说到这里看着梁蔷。 “不是卖女儿得来的差事。” “也不是谄媚上司的差事。” “更不是靠着笔写来的差事。” 单单这几句话,梁蔷就觉得浑身发麻,他问:“靠什么?” 梁二老爷看着他:“靠性命。” …… …… 夜色沉沉,梁二老爷的土屋子里再次聚满了家人,只不过这一次没有烧鸡可吃,室内尚未散去的肉香也没有让大家流口水。 “要我们去从军?”一个年轻人低呼,不知是冷还是害怕,微微发抖,“这是要我们去送死吧。” 梁蔷说:“从军不一定送死啊,那么多当兵的人呢。” 另一个年轻人苦笑一下:“阿蔷,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梁氏,是罪人,而且跟如今的国舅谢氏有仇。” 律法不能让他们死,谢氏有万千手段能让他们死。 “保家卫国而战,就算谢氏是国舅也不能因为私仇为难我们。”梁蔷说,“更何况,就算我们死了,也能洗脱罪身。” 年轻人苦笑,人都死了,洗脱罪身有什么用。 虽然最初刚获罪流放时,大家都说宁愿一死也不受辱,但最后还是谁都没有死。 日子虽然苦了点,熬一熬,还是活着好,至少活着一个月吃稀饭,偶尔有一天还能吃到烧鸡,死了可就什么也吃不到了,更何况日子眼看着越来越好了—— “怎么好?”梁蔷拔高声音,“把女孩儿们送给垂老之人做玩物?学富五车做书吏?我们去跟人上门做赘婿,这种好日子吗?你们别忘了,我们是梁山梁氏!” 或许是承受不了声音震动,破窗上的纸发出哗啦声。 而外边也传来了呼喝声:“都睡觉!谁在吵!” 梁二老爷噗一声吹灭了眼前的油灯,室内陷入黑暗,只能听到大家沉重的呼吸声。 “阿蔷。”一个年长一些的旁支族叔,轻声说,“世间万物都是起起伏伏生生灭灭,梁山梁氏,当年也是一无所有,只要人还在,你们,以及你们下一代的孩子,将来还会有梁氏——” 梁蔷发出一声嗤笑:“那不会是梁山梁氏了,那只会是庶民梁,不配称氏。” 这话让室内再次沉默。 “既然我们梁氏还有一点用,那我们就多一个机会多一条路。”梁蔷站起来说,“这一去要么建功立业,重回梁氏风采,要么就是战死——” 他看向黑暗里的年轻人们。 “在这里过得生不如死的,就跟着我们去。” “在这里还能活下去的,就留下来照看妇孺。” …… …… 因为战时,夜色里见不到半点灯火,站在屯堡外,伸手不见五指。 “大人。”黑暗里一人低声问,“梁氏这群怂货敢不敢来?” 一个大斗篷大兜帽遮住面容的人,将手在嘴边拢着哈气:“来不来,我们都没损失,没有他们再选其他人就是了。” 话音落旁边的人低声说:“来了。” 他们在黑暗里转过头向后看。 …… …… 最终只有梁蔷父子走出来。 “叔父。”一个年轻人在后相送,低声解释,“不是大家怕死——” 梁蔷打断他冷冷说:“怕死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直说也没事。” 那年轻人无奈:“阿蔷,你现在满心不服,都失去理智了。” 梁蔷笑了,看着这个兄弟:“原来四哥已经服了,真没想到,当年在家里,因为祖父多夸我一句,你还不服,跟我比斗半年,我还佩服你心智坚毅,原来不过尔尔。” 那年轻人也没有羞恼,道:“不过是无知轻狂罢了。” 他沉默一刻又道。 “而且,我们梁氏败落,让我看清了那些人的嘴脸,要我们败落是为了利益,那现在肯助我们的又是为了什么?我不相信这位故人真是为了——” “就算他是为了利益又如何!世间万事,不都是利益?”梁蔷冷声。 梁二爷在一旁笑了笑,示意这年轻人:“阿四你回去吧,人各有志,各有所选,既然已经选好了,就不要多说了。” 年轻人原地站定,看着梁二爷带着梁蔷在夜色里大步向前而去。 “也不是利益,也不是说志气。”年轻人无奈叹口气,“除了这些,想一想自己啊,怎么就笃定这一去就能建功立业呢?二叔,我们从未上过战场啊。” …… …… “梁二爷。”夜色里的男人含笑施礼,再起身揭开兜帽,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容,脸上遍布边郡风霜,甚至连口音都浸染,可见在边郡多年,“多年未见了,没想到再重逢竟然是在云中郡。” 梁二爷道:“这大概就叫世事无常吧,当年我不过是替你说了句话,你竟然还记得。” 男人再次一礼:“二爷那句话,让我不用再多等三天,直接进了军部,拿到了我要的差事,否则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混生混死,所以二爷,这不是我帮你,而是你帮了你自己。” 梁二爷忙伸手将他搀扶,两人握手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男人接着道:“而且二爷有投笔从戎的勇气,也很让我佩服,说是我帮你们找个机会,但这个机会真是太危险了,是拿命来换啊,我心里忐忑——” 梁二爷打断他,道:“蔡兄不要这样说,不嫌弃我读书人无用,骑马射箭我也还是可以的,虽然双手从未沾染过血,但为国为民杀一个西凉贼,我也是不会手软。” 蔡大人哈哈笑了:“二爷说笑了,您这一双手只杀一个西凉贼就浪费了,您上了战场,当然是为官为将运筹帷幄,一双手斩杀无数西凉贼。” 火把照耀下,梁二爷脸上难掩惊讶,竟然还能把他安排到将官的位置,这个故人如今已经这般厉害了。 他甚至有些记不清当年了,只记得是个混不起眼的小兵将。 “云中郡就是这样。”蔡大人神情豪迈,“富贵险中求,只要不怕死,只要博得战功,就能平步青云,谁都挡不住。” 梁二爷脸上浮现几分向往,而他身后的年轻人更是双眼放光。 蔡大人看到了一笑,看向年轻人:“不过,公子太年轻了,将官不好安排——” 梁蔷上前一步,打断他:“我不要将官,我会靠杀敌功赏自己挣来官职。” 蔡大人点头:“不错,苦难没有消磨梁氏的血性。”说罢转身唤了声来人。 一旁夜色浮动有人牵马送出来。 梁蔷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马匹。 蔡大人对梁二爷拱手:“二爷,请。” 梁二爷颔首也走过去,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蔡大人也翻身上马:“那就请梁氏勇士与我同去,杀贼,建功立业。” 随着他话,马蹄乱乱,一行人纵马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屯堡前恢复了安静。 不管先前梁家人走出来,还是梁家人在夜里离去,屯堡里原本不许大声说话的巡夜也好,屯堡的守卫也好,都如同消失了不存在。 夜色笼罩大地,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五十三章 随手 新的一天到来时,是个大晴天。 骑马疾驰在旷野上,冬日暖阳照在身上还有些热。 为首的一人将裹着头脸的围巾解开,轻轻抚了抚山羊胡,眯着眼看前方。 “大人。”身旁的随从低声说,“还是谨慎些,别暴露了身份。” 山羊胡神情有些不悦,看这随从:“我怎么就暴露身份?我跟这里的人有什么不同吗?” 随从忙讨好赔笑:“我不是说大人长的跟大夏人不一样,我是说如今毕竟战时,大人姿态太悠闲。” 山羊胡浅浅一笑:“虽然我是大凉人,虽然是战时,行走在大夏境内,我也可以悠闲自在,不像大夏人,此时已经惊弓之鸟惶惶不安——” 他的话音落,就见旷野上有车走来,三头牛拉着三辆车,每辆车上都坐着三四人,有年长的白胡须老者,有俊秀的年轻人,也有娇俏的女子。 随之而来的是悠扬的乐声和女子的歌声。 这些人坐着牛车不是拖家带口的逃亡避难,而是吹拉弹唱。 山羊胡捏着胡须看得愣住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他忍不住问。 吹拉弹唱未停,其中一个负责吟诵的老者看向他,含笑说:“阴天寒风多日,今天终于迎来冬日暖阳,自然当野游庆贺。” 野游庆贺是什么鬼?冬日暖阳又是什么?山羊胡听的更愣了。 那老者哈哈一笑:“客官不要见怪,这是我们这些读书人酸腐之气玩乐呢。” 他自嘲的话,其他人也没有不满,也跟着说笑起来。 “望山公你最酸腐了,你刚才又是吟诵自己做的诗词假托古人了吧。” “来来,听听我着没谱的吹奏。” 牛车上的人们喧闹。 山羊胡只觉得两耳嗡嗡,又有隐隐的恼火,他们是在嘲笑他蛮夷吗! 他拔高声音打断他们:“你们说的这些我自然也懂,我也常常如此玩乐。” 牛车上的人们看着他,并没有否认或者质问这一点,而是笑着点头。 他们的笑让山羊胡更不舒服。 “但是,现在,大,大,西凉已经开战了。”山羊胡打个磕绊,沉声说,“战事紧张,形势危急,你们怎还有心情野游?不是应该躲在城池家中吗?” 他的话音落,牛车上的男人们笑起来,连其中的三个女子都毫无惊恐。 “这位客官,战事发生在边郡,不用人人自危。”老者笑道,“而且云中郡有卫将军楚岺,将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小小西凉有什么可惊慌的。” 说罢手落抚琴,古琴铮铮,一曲破阵清冷而起。 随着他的琴声,笛声,吟唱四起,牛车缓缓越过山羊胡一行人向旷野中去了。 山羊胡骑马站在原地凝望,脸上乌云密布。 “有楚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慢慢说,眼里是深深恨意,“十几年了,楚岺都要死了,这些人竟然还如此信任他。” 随从在一旁低声说:“虽然过去了十几年,但卫将军楚岺的战功太深入人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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