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铮衡微微敛起脸上的怒色, 余晖下斜映出的乌纱残影, 似一只潜伏在阴影中伺机而动的暗兽。他脸上疲态尽显, 原本挺拔的身子,不自觉佝偻下了几分。 “清砚深知这些年父亲一直心系姚氏,为此不惜违背族中长老,为人子者不才,愿为父亲分忧。” 谢殊长身玉立于阶下,双手作势抬过头顶,掩过眸中一缕晦暗。 风骤起,宫闱内墙一树海棠沙沙绵响,几片枯黄残叶落于父子二人之间,谢殊随手掸落,内心涌起一阵酸涩,略显单薄的背影行在宽阔冗长的玄武大道上,转身朝着不远处的车架走去。 “谢殊,有暇来法华寺看看你母亲罢,她现在再受不得刺激,宫宴的事你需得给她一个过得去的交代。” 谢相自知对这个儿子没什么多余的感情,当年调往利州为官历练,遭贼人算计与风月楼的歌姬有过一夜首尾。 他与姚氏情比金坚,却唯独在这一事上心怀愧疚,加之嫡子早夭,迫不得已这才将这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子领入府中,自此,他与姚氏的隔阂愈发加深。 谢铮衡一袭绯红官袍猎猎,浑浊的眼中滋生起一派杀意,当初他本就不该将他领进府门的。 …… 华灯初上,朱雀大街上熙攘不绝, 朱雀大街上熙熙攘攘,小贩的叫卖声混杂一片。 谢殊倚在轩车扶窗处,半挑帘篱,眸光冷彻。 皇城至谢府不过半个时辰,可他硬是遣了车夫驭马在这繁华的京都大道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公子,时辰不早了,您看……” 车夫隔着厚重的幕离向里询问道,也自知不该多嘴主家的事情,可夜色浓厚,再这么徘徊下去,误了宵禁主道限行,再想打道回府就难了。 轩车内,那卷明黄上折痕显著,俨然方经历过一场蹂|躏,边角上更是黑污点点,上好的帛缎锦书谕旨,就这么被丢在轩车一角无人问津。 见里头久无人应,车夫隔着幕离嗅到一阵浓郁的酒气,马车疾驰下更有酒坛自案上滚落的响动。 谢殊眼神迷离,长臂枕于脑后,发冠歪斜,玉簪垂落。他向来看不上那些借酒消愁之人,可事到如今,谢铮衡那冰彻刺骨的视线,却令他恍惚不已。 “父亲,清砚当真对你无用了么?” 浊酒入喉,辛辣无比。他愈发看不真切前路,挑起的帘角的手黯然垂下,偌大的车厢内昏暗交错,斑驳漆黢,好似身在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谢殊久违的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不曾跟随母亲千里迢迢的来到兆京,利州在天灾后物阜民丰,妹妹到了嫁人的年纪也如愿觅得了如意郎君,他与母亲住在一处小院,日子不算大富大贵却也平淡自在。 有人问他粥可温,有人与他立黄昏。倏尔回首,并肩那人的样子竟与孟清禾……有几分神似! …… “主子,你说谢殊这是受什么刺激了,竟然喝成这样。” 相府侧门处,拢枝捏着鼻子看着沛文和车夫将人从幕离后拽了出来。 孟清禾只着了一件单衣外披了件薄绸披风立于车架前,看着自家夫君醉得不省人事,她上前将人扶住,拉了他的腕子便要往自己肩上搭。 “今日是怎么回事,太傅他下职时可有见到过谁?” 车夫小心翼翼的自车内横榻边侧拿出那卷污了的明黄色圣旨,交付于拢枝手上,在小丫头震惊的目光中,将自己今日在皇城关口前的见闻,一一如实说了出来。 谢殊不大善饮酒,醉时亦是谨言慎行,沉默居多,不会如同市井莽汉发疯般的胡搅蛮缠。 “谢相这是对他动杀心了?不是吧,好歹父子一场……” 拢枝递了汗巾过去擦拭,见自家主子不顾他的满身酒气浑浊,毅然将人揽到身边,竟有一瞬觉着谢殊有几分可怜兮兮。 “拢枝——下去备水。” 孟清禾眸光一凛,截断了拢枝接下来要说的话。 车夫将人送到后,赶着更漏匆忙折返回了住处,徒留沛文一头雾水的立在护府镇宅的石狮子跟前。 拢枝跟着自家主子回到南苑主屋,一脸愁色的将怀里满是褶皱污秽的那卷圣旨,平铺于案上。 “主子,他会不会抗旨啊~” 拢枝双手捧着小脸坐在桌前满是不解,这些年谢相的名讳在谍司的暗杀名单中,可以说被先帝七进七出的反复添减过。 他日傅珵登基,谢家身为外戚势大,容易紊乱朝纲,先帝出于这样的考量,很早之前就动过削弱谢氏的心思。 可实际上,直到他驾崩,连那份遗诏上都未提及过丝毫要动谢氏的文字。此前一阵儿谢氏式微,也是傅翊借着天象流言,暗暗打压了一番。 孟清禾将谢殊那沾满酒气的外袍脱下丢至外间,又稍微替他理了一理凌乱的玉带衬领,眸中浮起一阵晦暗。 这姚氏是留不得了,法华寺最近有一场妙慧主持的佛经盛会,不少信佛的官夫人皆有前往听颂的意思,既然那姚氏在外人眼里如此喜欢钻研佛法,无心俗世,她自当给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婆母,余下几分体面来。 “我们逼他走到这一步,是不是过早了些。” 孟清禾素手轻拂过男人清隽的面颊,细细描摹着男人精致的五官,宛如在看一件精美的器物。 一旦姚氏身陨,谢铮衡便没了软肋,他对谢殊本就没什么父子亲情可言,消解一段纯粹的利益关系,可比什么父死子继、骨肉情深要容易的多! “拢枝,唯有断了他的后路,谢殊才会心无旁骛的为阿弟做事。” 孟清禾眸光熠熠,灼热的视线尽数落在榻上平躺着的那道颀长身影上。 她不会逼着谢殊做抉择,谢殊这人的傲骨太甚,过犹不及,只要能换来他心甘情愿的臣服,自己会不择手段的叫他认清现实。 拢枝微微皱眉,愈发面露不解,在她看来谢殊这人实在烂透了心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而自家主子的做法过于偏激,毫无预兆的揭开他鲜血淋漓的伤疤,逼着他做出选择,可爱透了一个人当真是这般模样么? “我现在只想快些帮着阿弟稳住朝堂,然后带着清砚就此隐居,至于他是如何想的,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孟清禾指尖轻轻点过谢殊的薄唇,他身上酒味浓郁,似是有意为之,整个人不省人事彻底昏睡了过去,胸口一起一伏往来匀称,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在自己面前,如此毫无戒备的模样。 她早已不想再去顾及谢殊的想法,他的情感本就稀薄,两人之间为数不多的悸动大多自欲而生,那种肉/体上与生俱来的本能冲动,本就不足以阐明关窍所在。 既然谢殊不懂情爱,那她也就无需再顾忌他的感受,更有甚者,为他和谢相之间的不和,再加上一把火。 蝶窗半开出一道间隙,苑外静静潜入一道暗影,隔着屏扇雕栏,伏身半跪在外间软毯处。 “今日谢大人见了贵妃,还与宝安县主的嫡幼子缠住……到傍晚下值时沈大监过来……” 那暗卫跪在地上,一一禀告着谢殊今日的一举一动。 孟清禾在内帷点了一只烛火,慢斯条理的将其放入灯台,笼上琉璃罩。槅扇之上便立即映出了一道玲珑女影。 “继续盯着,一切细枝末节皆不可放过,近来时局动荡,总隐隐觉着他在瞒着我们,私下里的计划着些什么。” 她拨弄着豆蔻丹朱的掌间一顿,听到外间暗卫应是退下,旋即熄灭了烛火,徒留一室黑沉。 孟清禾行至榻边,放下幔帐,端起搁在春凳上早已凉透的醒酒汤,倒入了外间窗沿上绽放正艳的重瓣芍药的底盆中。 今日晨起时,谢殊一直盯着这盆景栽,足足失神了一盏茶的功夫。此花耐寒怕暑,喜阳耐阴,矜贵娇气的很,养起来亦是极费主人心思的。 她并不喜谢殊将注意放在旁的姝丽上,即便眼疾已愈,得以重见天光,孟清禾倏尔也还是会希望谢殊眼中只见她一人便好。 颐和轩那装满谢殊小像的繁花镂枝玉匣已被她带回相府,大燕旧俗,每当女子爱慕一位男子时,就会在私下偷偷的摹绘他的小像,描画的越多,月老那里姻缘牌上的红线便缠的越紧。 “清砚,你是我的,不容许任何人觊觎。” 孟清禾跪坐在榻侧,单手托腮,望向谢殊的神情有几分异样妖冶。 垂下的深色幔帐被挑起一角,寒意落在谢殊身上激得他一个醒神,朦胧间他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倩影…… 作者有话说: 孟清禾是病娇,占有欲拉满~连一盆芍药都不放过的
第42章 、低语 天光熹微, 白霜覆青檐,金乌暇藏重云之后,独留几缕晨曦照入屋内。 谢殊醒的极早, 幔帐下的一双柔荑紧攥着他被衾一角,映入榻间的微光被她遮挡去大半,投射下一方温和余影。 孟清禾并未上榻,只将褥子垫在幔帐下侧, 随意给自己支了个落脚处, 便盘着双膝伏于外榻边侧的支案旁盹着了。 谢殊叹了口气, 她这是守了自己一夜? 感受到旁侧的细微响动, 孟清禾不安地扇了扇羽睫,她内里一袭单薄的襦裙, 因其扭动姿势, 露出大片雪腻润泽来, 身后盖着的厚袄长衣也随之滑落在侧。 深秋节气, 冻人彻骨,孟清禾眼下青黛一片,连瓣唇上都生了干涩的纹路,正被她无意识的轻抿。 尚未到要用炭火的时令,被衾外凉意渗骨,孟清禾畏寒, 拢枝近些天注意着冷暖变化, 早早备下了入冬的大裘氅衣。 冷白的指节插入墨发, 谢殊额角微痛, 黏连着脑后一片疼的人阴冷干瑟, 伤势未愈加之宿醉昏迷, 克己复礼、端方守持了二十余年, 自己还是第一次纵着性子这般莽撞胡来。 谢殊倚靠在侧边的盈枕上,闭目休憩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往榻里侧挪动了一点,抬手将揽住孟清禾纤细的腰肢,腕间稍一用力,便轻易将人整个捞到了身侧。 孟清禾只觉身子一个凌空,猛得睁眼,杏眸氤氲,半梦半醒间盈盈水润,扑哧扑哧用力眨动了两下,见到眼前的熟悉男影,这才稍稍安下心,由他动作。 “清砚,知不知你昨晚醉的有多离谱?” 孟清禾呢喃道,冰凉的玉足故意蹭在他腹上取暖,榻上盖了厚厚一重锦被,她的卧榻之地又是方才谢殊暖过的位置,周身寒气顿时散去不少。 谢殊知她畏寒,吩咐候在外间的沛文去煮两碗姜汤进来,又重新将半开的幔帐拢合严密,不留有一丝缝隙。 思及昨晚,孟清禾不由一阵头疼,谢殊前半夜倒是安静如斯,全然不似一个醉酒之人,只在榻间沉沉睡着。 到了后半夜,他整个人就开始浑身发烫,左肩伤口处亦渗出了不少血迹,孟清禾上前轻抚他的前额,汗水一瞬浸湿了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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