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深重,曹夫人请回吧——” 谢殊深吸了一口气, 沉着脸准备起身送客。 月白色的中衣袖缘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一块浓黑墨迹, 屋子里静悄悄的, 只余妇人压抑隐忍的抽泣。 孟清禾将食盒提挎在玉臂间轻掂了掂, 看谢殊此刻对虞氏冷淡的态度, 放在旁人眼底, 任谁也猜不出他们会是一对母子。 摄政大臣, 歌姬之子,若说谢殊埋藏在骨子里的卑劣,大多延自眼前这个妇人,孟清禾从前大抵是不会相信的。 可是现下男人一言不发的反常沉默,又瞬间拨起了她深究下去的兴致。 谢殊一向对他的过往绝口不提,绫华变着法子送到她跟前的妇人,倒成了其中关窍所在。 虞氏心慧,早早料想到会是这般冷遇,又不想去同曹家那些居心叵测的族人多做纠缠,眼下这个早年被她弃下的亲子,反倒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谢大人,臣妇用自己的性命赎过,能否换得您庇护一回郅哥儿!” 言罢,她匆匆抹干了面上涕泪,将曹郅拢入怀中,收起原本的软弱护在稚子身前。 谢殊方踏出的脚步猛然一顿,心口倏地泛起一阵酸涩。眼前的妇人在昔日流亡途中,为了求得一顿饱餐甚至不惜卖掉亲女,现在这般惺惺作态,又算什么? 孟清禾敏锐的觉察到男人神情所发生的细微变化,不消一刻功夫,就在谢殊脸上,看到了她想要看的神情。 遒劲的五指覆住他冷凝双眼,谢殊眸中空余一片混沌,他冷笑了两声,身形不稳的后退了两步,几欲跌倒。 人内心长期所压抑的情感,一旦开封,便会势如潮水,汹涌浩瀚地侵蚀其每一寸肌肤。 “夫君身体有恙,还请妇人先行回府,人是不可复生,还望夫人节哀早做准备……” 孟清禾眼疾手快的上前,扶着那堪堪不稳的宽阔身躯,将谢殊与虞氏生生阻隔开。 虞氏离开后,谢殊伏在枕上歇了一歇平复心绪。孟清禾极为贴心的将迎枕垫在他身后,轻贴着他的手背,一下一下安抚着。 “我阿弟从前也是如此,远远站在一旁,看着怀帝疼爱傅珵,自己常常饥不果腹,还要忍受那些下作阉人欺辱……清砚,你可有觉着好些了?” 谢殊睨了一眼孟清禾的眸中异样,压下些许烦躁,眸光骤然落在放在不远处的食盒上。 “你还留着它做什么?” 这是虞氏今日一并送来的,谢殊虽未动怒,可瞅着他的神色,孟清禾也可大致料想到大抵这些是谢殊幼时十分喜爱的吃食。 “夫君的喜厌向来三缄其口,鲜为外人所知,我顺道记下些不成么?” 素手揭开盒盖,将其中凉透的糕点细细看了一遍记下后,孟清禾这才唤来仆从将其撤了下去。 谢殊愈发笃定孟清禾这几日是在存心找他的不快,将以往发生的事尽数‘回报’在了自己身上,可偏偏他又没法割舍下她的一切,只能折磨自己般这么受着,罢了,只要她留下,胡闹一些也不妨事的。 “容景衍愈发肆无忌惮,私下秘密屠戮朝廷命官,你当真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会考舞弊一案彻底断了那些翰林寒门学子的仕途,眼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容景衍的暴行很快就会走漏风声。 见谢殊不语,孟清禾索性不再与之兜圈子:“这样留下虞氏真的好么?为了护住幼子,万一她不惜接受了绫华的招揽,在朝堂上出面指认容将军的罪行,你身为摄政大臣又当如何?” 谢殊呡了一口清茶,蜷了蜷手,眉眼舒展开不少。 “不如何,那就要看在朝臣们如何掂量大义气节与身家性命了!” 男人声音淡漠,眼神落在她纤细的脖颈处轻扫了片刻,犹豫间到了喉口的话,又生生折了一折。 “瑜娘,你该离绫华远些,她极擅攻心,傅翊之死不是你们站在她身边的理由。” “难道逼我阿弟退位的不是你们谢家么?” 孟清禾再维系不住面上的冷静,隐隐溢出些许不稳的情绪,拉着他袖缘的指尖蓦地收紧,她压抑的太久,嘴角款款垂下,眸色渐渐落寞枯槁下去。 谢殊凛着眉眼,冷冷地看着她,孟清禾从不在人跟前落泪,大抵是像他们这类人,觉着这玩意儿无用,并不似勾栏游女那般引人垂怜。 他硬着头皮,将她攀在自己身前的手缓缓拿开,执起那纤白的指腹细细摩挲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出言多向她解释了一句: “可我与姑母,自始至终都没有要过他的性命。” *** 长公主府内歌舞生平,一众优伶芳官,面上抹了厚厚一层□□,穿着亮丽的戏服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个不停。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绫华裹了狐裘,在院中单置了一张拔步床,仆从们撑起一道幔帐将之与周边隔开,戏腔婉转之下唱出的一折《桃花扇》,她很是中意。 一曲毕,那彩旦是个男生女相、骨相清秀的,径自上到长公主跟前施了一礼,眸中暗含秋波盈盈,很是耐人寻味。 绫华见此,意味深长的瞥了站在旁侧的沈尧安一眼,递了素手过去搭在他的掌心。 贴身伺候的婆子很有眼色的从托盘中抓了一把金瓜子,挨个给台上的几位‘角儿’纷发了去。 沈尧安面颊微红了一红,倒也没有躲避,小心翼翼的虚托着她羊脂玉般光洁的指尖,替她整理了一番钗环鬓发。 绫华这几日缠人得紧,幽居府上夜夜都要沈大监陪着方可入眠。几个昔日贴身伺候的婆子都被遣了出来,殿下鲜少有这般粘人的时候婆子们私底下都对此事甚是疑惑。 “你何时也兴用香了?” 沈尧安长指无意中划过她面颊之际,散开一缕清芬。绫华倏尔擒住他的手,鼻尖凑近挨着他的指根微嗅了嗅,是青松木柏的冷香,这种香薰多作清神静心之用,故而要两人肌肤相亲才能闻见。 “以往在宫中也是用的,冬日掌心干燥粗糙,恐伤了殿下金尊玉贵的身子。” 他一脸正色的解释,骨节分明的长指上散发出的浓郁香气萦绕在两人之间,渐生了几缕异样的情愫。 绫华嘴角轻勾,看破不说破的朝他嗔了句。 “尧安净在哄人了。” 立在边上的一众婆子自然没有听出两人对话间的异样,只略带好奇的往两人那边瞧了一眼。 “殿下,曹侍郎的夫人从谢府出来了,说是愿意在朝堂上出面作证,揭露容将军的暴行!” 暗卫身着轻甲动作迅速,借着周边幔帐作掩,出现在碧玉龙台拔步床前时,不由惊动了面前值守的婢子。 绫华倚在沈尧安肩上,张嘴阖住他手上方递过来的含桃樱珠,琼汁散于唇齿之间,顿觉甘甜无比。 “尧安这法子甚得本宫心意,看来谢大人身为百官之首还是有些人之常情的。” 虞氏不过是她放出的一枚食饵,俗人皆有七情六欲,谢殊‘歌姬之子’的身份她早早的遣人放出了风声。倘若谢殊出手庇护了虞氏,那便坐实了他是歌姬之子的过往。 大燕律例,上三品不入贱籍,他摄政大臣之位便不得不碍于此而退位让贤。反之祸水东引,容景衍无故屠戮朝廷命官的暴行将会被公之于众。 这回他谢殊是栽定了,无论怎么着,都会演变成只有请圣上亲临才能解决局面。可傅翊已死,不仅秘密发丧,甚至连骨灰都未曾入得皇陵。 如此蔑视天家的龃龉罪名,将会第一个落在谢太后身上。 “殿下此番行事,可会担心太后晚节不保?” 沈尧安拿着玉梳,替她拢着后背披散下来的墨发,一卷戏目在他手边铺摊开,他不大听戏,只粗浅的扫了眼各折章回的题名小记。 “太后只能是太后,大差不差的就行了,哪里需要计较这么多,背个污名罢了,难不成还能指望母后像璟王一样,去昭狱里待着?” 绫华忍不住‘扑哧’一笑,玉指划过戏目上的小楷,最终落在了‘折桂令’这一幕上。沈尧安会意,指尖轻点一旁的丹蔻,在那处纸面按下一个手印,遂递了本子过去,叫府里婆子安排着戏班的人操弄起来。 “清禾还未给出答复,看来是本宫的诚意不够,不若尧安你帮着瞧瞧,她喜欢个什么?” “殿下糊涂了,阿瑜在意的从来都只有谢大人一人而已,无论死活!” 沈尧安眼底含笑,俯身抱过绫华的腰肢,欺身倾压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桃花扇故事大致如下,大家可以作为科普了解一下下: 侯方域在南京旧院结识李香君,共订婚约阉党余孽阮大铖得知候方域手头拮据版暗送妆奁用权以拉拢。香君识破圈套,阮大铖怀恨。 南明王朝建立后阮诬告侯方域迫使他逃离南京。得势的阮大铖欲强迫香君改嫁党羽田仰遭拒,,香君血溅定情诗扇。友人杨龙友将扇上迹点染成折枝桃花故名桃花扇。后,南明灭亡,候、重逢。但国已破,何为家?他们撕破桃花扇分别出家。
第88章 、岁暮 时值新岁, 朱雀长街上的各户门面红字高悬、福笼外挂,一连三日起的风雪骤停,这才开始零落稀疏的陆续有人来往走动。 鸾铃轩车滚辘而过, 压过地上早已消融的乌黑脏雪,一直奔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孟清禾意兴阑珊的放下小玄窗的挑帘,鼻尖微红地嗅了两口京都的烟尘气,夹杂了些许火药硝石的味道。 京中每逢大年, 挨家各户少不得外放些爆竹以在守岁时驱赶‘年兽’, 夜半三更一顿噼里啪啦下来, 大半清梦都会被扰的烟消云散。 今日恰是除夕, 按照谢家祖上某位不知姓甚名谁的家主定下的规矩,有谢家女在宫闱身处高位者, 岁暮家主必要携妻入内廷省亲。 是以孟清禾今日能够出谢府, 全仰赖了这一谱上俗礼。大燕历代帝君都对谢氏一族给予了相当大的礼遇, 眼下谢殊担着家主之名, 谢太后又在内廷端坐高位,兹事体大,容不得他们推却怠慢。 谢殊半倚着车壁,手捧一册书卷,借着半透的光亮细看着上面的文字。倏尔眼前一暗,厚重的帘布耷拢下来, 打断了他的雅兴。 “山海杂记, 多为志怪异说, 夫君这些年都未曾出过京都, 竟信得这类混说?” 孟清禾倾身伏在他的膝侧, 伸手抚过平整的书面, 点了点其中绘图颇为诧异。 谢殊这些年从未踏出过京城, 倒像是谢太后精心养在身边的一副傀偶,争权夺利为傅珵荡开一道光明坦途,如今功已成,身却不可轻易退。 外围八方诸侯虎视眈眈,他一旦出京,恐没那么大的命能活着回来。看些游记杂书慰藉,倒也符合他保守的行事作风。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3 首页 上一页 78 79 80 81 82 8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