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娘以为当如何?” 把握住她纤细的指节折入掌中,谢殊瞬目抬手,视线落在她刚染过蜜脂的瓣唇上,平日里含枪夹棒的吐露着自己的不满倒也罢了,怎滴今日也…… 自容景衍领军围京后,谢殊变相的禁了她的足,鲜少有亲自带她出来的时候。孟清禾起初乖觉温顺,直至傅翊身故的消息传来,她浑像是变回了从前那副尖牙利爪的模样,时不时在自己心间撕咬上一下,口口见血方才作罢。 “夫君坐上摄政大臣的位置,人人皆要敬畏三分,可也变相将自己画地为牢困在了京城。” 昔日出行轻车便马,又何尝像如今这般要用重重禁军作掩。 各方诸侯派来的细作蛰伏京城已久,多少有藩王是存了玉石俱焚心思,几次三番的舍命一搏下来,就算瞒得再好,谢殊遇刺的消息仍旧会隔三差五的泄露到孟清禾耳中。 “阿瑜明白就好,若想出去瞧着海清河晏的盛景,需得再等上个三年五载。” 谢殊眸色一厉,喉间干涸的厉害,他拿起小案上的茶盏,指腹环着杯缘摩挲了一圈,顿了片刻方才一饮而尽。 不知何时,车外四周皆围起了重重甲卫,驶出朱雀大街后京郊的光景愈发苍凉萧瑟,守在皇城两侧的禁军见轩车上挂着的令牌,甚至未作例行盘问,径自辟开一条人道,毫无拦阻的放他们进入内廷。 远远望去,在宫门口领了一众小宦迎着的竟是福顺公公,他身旁那个叫桂生的小太监极有眼色的搬来了脚凳,又遣了几个嬷嬷宫女上前搀扶着孟清禾这位贵主儿。 “我认得你,你原先在元和殿伺候过的谢贵妃和圣上,如今倒是寻了份好差事。” 孟清禾眸光在福顺公公身上逡巡了一阵,到底没再开口,只沉了沉脸色。 桂生面色一僵,拱起身子弯下腰去就要请罪,在这皇城里当奴才,骨头硬的尸横遍野,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活菩萨,得软着来且小心伺候着。 谢殊裹了大氅在孟清禾之后,就着福顺公公的手自轩车上下来,鹿皮云靴踩在青瓦地上,是压下皑雪后的松散声,冷渍且刚硬。 “谢大人,太后已经在寿康宫等着了,长公主、端王殿下还有容将军都在正殿,等您入宴呢。” 福顺公公轻甩拂尘,余下的宫人尽数随着他的脚步折身离去,孟清禾指尖一暖,谢殊不知何时行至她的身侧,不动声色的携了她的手藏入袖里。 她蛾眉微蹙,瞥了眼身侧站着的宫女宦人,终是没有作声,由得他去了。 *** 寿康宫早早挂上了红笼寿福一类迎新联辞,因着前些日子谢颐芸在此闹出的动静颇大,那些在远处洒扫除雪的宫人得知是谢大人入宫,还特意朝着他们这边打量了一两眼。 谢颐芸早在三日前收拾好行囊启程前往幽州,打算与谢相、姚氏一同在那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不再回来。 临别那日只遣了婢子来南苑与孟清禾道了别,谢殊终是不放心嫡女在外沦为别人牵制谢家的把柄,又安排了一队人马紧随其后,暗中护送。 眼下谢家的两个女儿都离了京城,偌大的谢府只剩下谢殊一个做得了主的人,年节新岁府中又放了大批仆从回乡省亲,宅院也愈发的冷寂清萧。 姗姗来迟的并不止谢殊与孟清禾,他们行至曲廊檐下,正遇着池皊鸢怀抱幼子立在栏杆边望着檐角的冰棱。 傅琛早在出生时就被傅翊下旨赐了端王世子的身份,眼下不过一两岁大的小团子,见了谁都乐呵呵的笑着,十分讨人喜欢。 他伸出小肉手朝着孟清禾的方向扒拉了一会儿,像是在撒娇般的向她讨要抱抱。 “谢夫人,阿琛很喜欢你呢~” 池皊鸢眼角微弯,不由分说就把奶团子塞到了孟清禾怀中,只在将要碰到人掌心的一刹那,她借着幼子遮掩,眼明手快的塞了一个锦囊到孟清禾手上。 孟清禾视线微顿,不动声色的把东西藏入袖间,见谢殊分神在孩子身上,她这才下意识的舒了一口气。 傅琛身上的奶香味很重,随着相貌的愈发长开,小团子眉宇间已与傅珵有几分神似,但五官还是更多的像这位出身乡野的母亲一些。 池皊鸢容貌清秀,乍一看给人丰润甜美、事事顺遂的印象,孟清禾一番细看之下,却又觉着这一切都是被脂粉遮掩下的假象。 她的肌肤不似京中贵女那般细腻,身体枯瘦甚至撑不起端王妃仪制的华服锦袍,莫说气韵较之谢颐芸还是差了一大截,褪下粉黛烟罗,甚至叫人看了稍显寡淡无味。 “谢夫人,我们见过的。” 池皊鸢出生乡野,成日在田间风吹日晒,连县城都没进过几回,叫旁人看来这番话未免太过信口开河了些。 孟清禾望着那眉眼倒也确实熟悉,她敛起眸子稍作回想了一番,心底隐隐浮现起了答案。 她是绫华安插在傅珵的枕边人无疑了。 傅琛生了一张讨喜的面孔,虽未继承他外祖谢家那般出尘的姿态,可毕竟顶着傅珵长子,谢太后亲孙的名头,加之前段时间又有圣上要将他过继的传闻流出,群臣对这位乡野村妇的态度,也渐渐从一开始的鄙夷不屑变得微妙起来。 “夫君你莫不是忘了?上回颐芸在寿康宫偏激行事时,我们与端王妃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对上谢殊投来的狐疑目光,孟清禾还是费了一番唇舌解释道。她不想节外生枝,何况就方才那个锦囊的颜色料质来看,更像是钦天监里流落出来的东西。 谢殊自孟清禾手上接过奶团子,傅琛到也不怕生,小圆手揪着他大氅上毛毛玩的不亦乐乎。 他向来对小孩子无可招架,在太学任教那会儿,哪怕是柳明霄在论语课上闹翻了天,谢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翻篇过去了。 池皊鸢手上有厚茧,拇指甲盖处甚至偶有裂纹,她手上包裹的白纱布隐隐有血迹渗出,因方才一直拢在披风下,并不易叫人觉察。 在孟清禾记忆中,这样一双女子的手绝不多见,眼前的女人又像是刻意提醒她一般,不着痕迹的在其跟前一再展露,眉宇间的笑意也愈发浮于表面,变得不真实起来。 池皊鸢原本的模样,大抵是孟清禾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初入谍司时,孟清禾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女童,其中有一人孤僻阴骘,眼中的仇恨更是毫无遮掩。 林鸢这个名字在她心里匿了多年,没想到她竟还活着! 林家一直是容家的校尉家臣,直至容景衍的叔伯父兄皆因后援迟迟不到战死沙场,林家以通敌之罪,被满门抄斩,算作给容家的一个交代。 实则怀帝曾私下秘密给林校尉秘密送去一道谕旨:‘容家叛国。不出兵驰援。’ 到头来这通敌叛国的罪名,落到了林家身上。 林鸢被送去谍司时方及笄,家里人正在给她议亲,常年养在闺中的小姐身娇体弱,自然禁不住谍司内严苛的训练。因而林鸢总是被女吏罚得最重的那个。 林家世代都是武将,自然也不会花旁的心思去教这位小姐识字,林鸢就怀着一腔恨意在谍司文不曾武不就的磋磨着日子。 直至有一回,她与孟清禾受命一道去执行任务时,身份败露被丢去了乱葬岗。 林鸢与孟清禾同食同寝,甚至合盖过一条被褥,往昔两人相处总是静默居多,林鸢手上指甲上的裂伤,就是被女吏用沾满盐水的藤条鞭打留下的。 舒贵妃最后被幽静的那几年,孟清禾多在皇宫,人情冷暖是见惯了的,即便被送入谍司,亦不会有过多的不适。 但林鸢初来时胆小怯懦,只一双寒眸透着森森冷意,与她瘦小的身躯格格不入,甚至在夜半三更因怕黑都不敢独自如厕……只窃窃的缩在一角,掰着手指小声数石子,静待天明。 孟清禾终是被她那细小的杂声扰的失了睡意,领着她去荒郊野外解决时,又因山中的偶尔的几声狼吼,吓得蹲在灌木丛中不敢出来。 孟清禾拢共就这么护了她两年,直到那日女吏抱着她的尸体过来与孟清禾确认身份时,她心底才一下子涌上些许酸涩感。 这两年谍司内死了不少人,她都可以做到冷眼旁观不为所动,可这回真落到了‘小废物’身上,孟清禾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和伤感,愈发浓厚了起来。 这之后,再也没有人同她分抢过寝榻被褥,宽大的床榻够她翻几个大身、横七竖八、肆无忌惮的平躺。 可在谍司的漫漫长夜,孟清禾一次也没有再笑过。 *** 孟清禾回神,记忆中的人影与眼前的端王妃渐渐重合,她依旧是那般静静的立在那里,柔和纤瘦,时不时会下意识的露出一丝胆怯。 模样周正、气质庸俗的小废物,眼底的恨意也深深隐匿在对幼子慈爱的神情中。 “清禾、谢大人……可以入席了。” 福顺公公通禀了一番后,自内殿缓缓走出,下意识的去谢殊手上接过小世子,这才转身向伫立在一旁的端王妃行了一礼。
第89章 、宫宴 寿康宫大殿外, 六角宫灯高悬,明黄纱泥金色的灯身描绘了各式民间祈福贺岁的绘图,桃符、牡丹富贵、福娃抱鲤……等一类纹样各不相重, 绕着殿前廊梁,凑足了八十一盏,暗合九九归一之意。 福顺公公一路抱着小世子,并无假手池皊鸢的意思, 她虽是端王身旁唯一的女人, 可到底出身低了些, 又与池家沾亲带故的, 眼下朝局混沌,谢太后因着谢颐芸的事, 又日渐疏远了这位端王妃不少。 岁暮名义上的宫宴实为皇室家宴, 至于容景衍今年为何在此列, 坐在他身边的顾泠朝成了打消众人疑惑的最好解释。 孟清禾随着谢殊入座, 照常理他们属于外戚,应坐在最外缘,离太后高座稍远的位置。绫华与傅珵的席位紧靠谢太后下首,一左一右分而列之,容景衍坐在谢殊旁侧,他今日似乎心情颇佳, 不见以往厉色, 面上隐隐挂着笑意。 “你们都是哀家看着长大的, 若是璟王还在宫中, 哀家并不介意将他从天牢接出来凑个阖家团圆, 先帝在时尚能安安心心的吃个团圆饭, 怎的先帝不在了, 反倒愈发冷清了?” 福顺将端王小世子抱到谢太后跟前,小家伙去了襁褓渐渐长开了些,朝着太后咧嘴直笑,虽还大不会说话,但‘咿咿呀呀’奶气的惹人喜爱。 “绫华,你是端王的阿姐,也是时候成家了,莫要整日跟着宦人厮混。” 陛下身旁的沈大监成了长公主的入幕之宾一事成了兆京新岁的一道奇闻,且传的较为离谱。 沈尧安是御前赫赫有名的大宦侍,先后伺候过怀、景两帝,亦是曾是权臣们巴结笼络的对象。 可再如何,终究身有残缺,不能称之为是一个正常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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