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沈尧安也跟着绫华到了寿康宫,不过他并未正式入座,只着了一身常服,极为自然的立于长公主身后侍候着,叫人看的似是而非。 谢太后视线冷不丁落在沈尧安身上时,顺带冷睨了一眼席上的绫华,这个女儿从未真正令她省过心,养面首、弄权术……没有哪一样顺了自己的心。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自当改过自省。” 绫华执起酒杯懒懒的应了一句,甚至未曾起身,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瞧着谢太后心里头火气四溢。 孟清禾执起玉箸的纤手一顿,低头轻笑了一会儿。旁的顾泠朝也未忍住,以手掩着唇畔低笑了两声。 场面上的氛围一时变的极为轻快诙谐,只傅珵正襟危坐,眉间愁思似一团阴云久散不开。谢颐芸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兆京,他很内疚,明明母后已然应承她要的皇后之位,又为何不打招呼的一走了之! 像是要割裂开所有与自己有关的种种一般。 “殿下不必过于忧思,谢小姐她自个儿想通了,就会回来的。” 池昤鸢温声细语的在他身旁安抚,傅珵这两日郁郁寡欢,把自己闷在屋里一整日谁也不见,贴身伺候的宫女只得将此事回禀给太后,可她老人家亦是无可奈何。 傅珵的性子她早已看得通透,旁人劝不住,只能由得他自行消解,固执的去寻出个法子来方才作罢。 谢太后自顾哄着亲孙,不时催促起席间小辈绵延子嗣之事,众人中又属怀淑最为年长……思及此,她意味深长的瞥了容景衍一眼。 谢殊借案台做掩单手搂着孟清禾的腰肢,腕间用力将人向身前拢了拢,她的柔荑被男人把玩在掌间,谢殊的侧颈因方才怀抱着稚子的缘故,现下仍残留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味来,清清浅浅的沁入孟清禾鼻尖,倒显得眼前这人一反常态的纯良无害起来。 她伸手推攘了攘凑近的俊逸面庞,眸光游移至不远处的顾泠朝身上,谢太后似是有意恢复她怀淑的身份来牵制绫华,她身上的缎衣雪袄制式同绫华如出一辙。 容景衍手足无措的给她的玉碟里添菜,不消多时,她面前的碗口已被塞的满满当当。 “我没什么胃口。” 顾泠朝偏过头去,素手轻抚了抚微涩的胸口,神色不大爽利的模样。 “我已向谢太后讨了口谕,花朝之前一定……” 他瞬目瞄了眼高座上的谢元昭,心下已有一番打算。此事耽搁不得,哪怕顾泠朝不愿,亦是铁了心要将人掳回去府去的。 顾泠朝又岂会不知他的心思,刚嚯嚯完前朝的文官又重新将视线放到身上,有些事既是瞒不住,倒不妨叫他分分心也是好的。 “怀淑既已寻回,哀家必然要予她恢复身份,绫华的长公主名号于情于理也自当是要物归原主的。” “儿臣无异议。” 绫华垂眸应是,口中还含着御厨新制的甜笋,语调含糊不清,这副轻率的模样落在谢太后眼中,不经频频蹙眉,忍不住出言训斥了一句。 “绫华,你是哀家嫡女,怎地如此无规矩行事,也不讲究章法。” 绫华自被赐了封地,在宫外建府后便不大再进宫,与谢太后之间的母女情谊浅薄,连原本看好的婚事都直言拒下了几回。 “母后多虑,眼下圣上‘病重’,明日便是新岁,皇帝要于万民跟前焚天祷告,赶快择出新君才是当务之急。” 此言一出,谢太后脸色瞬时又黑下去几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原本只想寻个由头将这个令人头疼的亲女远远打发了去,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京中。 当初钦天监‘凤鸣槐上’一卦到底是引起了先帝忌惮,女帝槐是大燕历代帝王中最不能提及的忌讳君主,虽说那已经是追溯到百年前的旧事,但她的帝墓至今不曾迁入得皇陵,却也是后人对她暴行的变相不认可。 绫华是谢太后拼死护下来的女儿,舐犊之情远比不上女儿的性命来的重要,她也清楚的知晓端王一旦登基,这个皇位定是坐不久的……可即便如此,也不能放任绫华胡来。 “太后,臣有意求娶怀淑公主。” 容景衍见势不妙,上前借故调和双方紧凑的势态,霎时殿上安静一片。 孟清禾靠在谢殊怀里,闻此又睨了眼顾泠朝正捂嘴不适的模样,心中已然明了大半。她俯在谢殊耳根处低喃了句“容将军还真懂得借势逼人!” 容家虽功高盖主,却始终列于臣位,缺的就是那一点皇室血脉。他意图恢复泠朝的公长公主身份,一则为太后绊住了绫华,二来若是将来宗室尽数死绝,他的长子亦有角逐皇位的可能。 “那是沉煜的私事,可算不到为夫头上。” 谢殊轻笑出声,长指拂过她前额垂下的碎发,语声落在她耳畔,略有些低哑。 孟清禾不喜他倏尔离自己太近,猛然移开自己的手收入袖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明明这两人都是一丘之貉,这事倘若谢殊不知情,猪都能上树。 那方绫华手上一顿,殿内便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干呕声,顾泠朝终究没有压下胃里不断泛起的酸意,拿了帕子弯身伏着案角再难掩饰惨白的面色。 “怀淑,你……” 绫华指尖猝然攥紧袖口,生生掐出一道折痕,眸中的怒意再也压抑不住,顾不得皇室礼仪大步上前行至容景衍面前,扬手就是一记重响。 “容景衍,你混蛋——本宫要杀了你!” 容景衍跪在殿前不避不闪,只身挨上了这一下。掌掴声清脆的回响在殿内,众人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就连沉浸在沉郁情绪中的傅珵,都忍不住抬头看着跟前这一幕,面露惊讶。 跪在大殿中央的男人偏过头去,唇角微扬露出的一抹笑意却毫不遮掩的张扬,那是一种胜券在握的高傲。 绫华的手无力的垂在一侧,掌心隐隐泛疼,她还是第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 在座的女眷虽未曾言明,但从顾泠朝的反应中,大家心底已经隐隐有了肯定的猜测。 “绫华公主的训诫臣收下了,今后我们便是一家人,还是以和为贵的好。” 容景衍缓缓起身,行至顾泠朝身侧,动作十分熟稔的替她顺着后背,又自顾从袖中取出一个白釉瓷瓶,倒出几粒药丸给她服下。 谢太后瞪了立在殿中的绫华一眼,心下亦多添了一分担忧。容家手握重兵,谢家在朝野的地位无可撼动,可容景衍主征伐到底还是难以叫人彻底放心。 怀帝对容家的所作所为,早已伤透了忠臣良将的心,可若是将这份愧疚强加于旁人身上,又着实太过残忍。这是个死局,容景衍既开口要了怀淑,且逼到了此种地步,那她不妨做个顺水人情加以笼络。 “木已成舟,哀家为了替怀淑着想也只能允了,只不过爱卿这先斩后奏的请婚方式,今后成了家,需得改一改了。” 谢元昭面色不虞,一旁的福顺公公也极有眼色的遣人去太医署唤了人过来。 绫华暂时被沈尧安扶回了席位上,仍旧目眦欲裂的紧盯着容景衍方向,她双目泛红,贝齿咬着下唇甚至渗出了血迹。 她要不择一切手段的杀了容景衍,这个男人所图甚大,送一个皇家公主过去恰合了他盘算的心意罢了,母后竟还妄图指望怀淑来收买人心,若当真如此简单,那些面圣弹劾容家势大的朝中官员又是因何而死? 孟清禾握着茶盏的指节隐隐泛白,谢殊则不动声色的垂眸望向她,清眸中的最后一丝混沌逐渐褪去。 “阿瑜,我可以帮你稳住沉煜,不过我有个条件。” 谢殊的大手略微用了些力道,稳住了孟清禾的身形,抬手将她手上的杯盏缓缓夺下。 孟清禾瞬了瞬目,不明所以的望向他。谢殊倾身把玩着她鬓边散下的乌发,伸手勾了勾她的尾指,凑近她的耳廓,低声说到: “我想要个孩子,属于我们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集合,妹子们、汉子们,准备团战!
第90章 、烟火 子时的更漏, 声声响起,最东侧的琼楼玉阁上钟声,在皇城上空回荡不息。 寿康宫宴寂寥散场, 众人奉了太后懿旨,各怀心思留在了宫内客殿。皇帝许久未曾露面,宫内各司依旧秩序井然,采买、布宴、祭天一类事宜又落回到谢太后手上。 难为她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 还在为琐事操劳, 内务府呈上的账项羽都要在太后面前过目上一遍, 盖上凤印, 方才得以去国库支纳拨款。 “明日祭天祷告,已经按照太后您的吩咐布置妥帖, 借宫宴的由头将绫华殿下扣在宫内, 应当是无虞了。” 福顺公公半跪在软塌后, 手法熟稔老道的替谢太后按压着她的肩, 华服厚重,光是其上的坠珠就足有三斤重量。 一场宫宴下来她既要端坐保持威仪,又亲抱了小世子逗弄了一会儿,哪里顾及得上己身的微恙,回来刚换上一身素衣,便止不住腰酸背痛的泛麻, 真是想不服老都不行。 “不出差池是最好, 没想到怀淑这丫头竟被容景衍牢牢抓在了手上, 他们自幼青梅竹马, 喜结连理也不知是福是祸。” 谢太后两指抚着两截长长的护甲, 若有所思了一会儿, 又将心思放到了谢殊身上。 “皇室的宗亲贵女皆入不得他眼, 被美人关折煞了去,哀家这个侄儿表面待人冷淡,内里是心心念念的挂在孟家的小庶女身上呢!” 福顺听谢太后提起孟清禾,眸光一顿,旋即柔和了些许,手下的劲头放缓,耐着性子劝慰道:“早年两人的事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和离于谢大人的私德有损。” 谢太后眉心轻拢,谢殊是她当做‘半个儿子’养在膝下的,平日里忙着不择手段的为傅珵扫清障碍,年至弱冠后院都干干净净的,连个通房晓事丫头都没有。 往日姚氏苛待,不往这方面周全到也就罢了,怎滴如今到了位高权重一人之下的地步,还是如此后院清净,真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有了什么不可言说的隐疾难处。 “兆京与他同辈的官家子弟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叫旁人看了怎么想?你一会儿往太医署走一遭,遣个擅……调理精元的太医过去诊诊。” 谢太后黛眉微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连御膳房单送来安神滋补的参汤,没沾上几口就撤了下去,愈发忧心忡忡。 *** 孟清禾离了宴席就借故出去透气,将池昤鸢暗地塞过来的锦囊打开,里头是半块精细雕刻成牌纹的香木块,旁侧另附了一张白绸,徐徐展开,上头则是单落了‘白菡霜’三字。 异域蛮夷进贡来的香木,多用作赏赐之用,只这一块单单放在了钦天监,作为历任国师身份的象征。 孟清禾心下生疑,脑海中依稀记得宫内藏书阁似乎有涉及这块香木的记载。她掂了掂手中这剩下的小半块,又捻了木屑凑近鼻尖轻嗅,清淡的幽冽香气直入脑中,惹得人阵阵发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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