溅满血污的轩车停在府门口,不小的动静惊醒了盹着的门房,他惊讶的看着孟清禾与谢殊两人一先一后的自上面下来。 细瞅了一番,发现厢缘上并无车夫踪影,门牙又偷瞥了眼谢殊顺手扔下缰绳的动作,难不成大人今儿是亲自驾车回来的? 孟清禾一踏进府门便步履不停的朝南苑走去,自顾着远远的将身后的谢殊甩开,可他就跟个狗皮膏药似的,黏得她心烦意乱。 “你是何时发现我阿弟尚在人世的?” 她被扰的实在没了法子,索性停下脚步对着眼前的男人厉声质问。 一路相默无言,谢殊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问,步子倏尔一顿,脚下云靴险些踩到她身后拖着的裙裾。 两人身上的衣物皆裹着黑泥污血,一时挨得这样近,谢殊向来爱洁成癖,本想先回南苑沐浴焚香再与她好好解释,可照眼下的情形,也只好硬下头皮应下她的疑惑。 “帝棺再如何仓促,也需得停灵三日,请法师诵经超度,傅翊的尸身却在第二日就成了一坛骨灰,其中蹊跷太过惹眼。” 而谢嫣然恰是在第二日匆忙离开的京城,此间巧合,不言而喻。 孟清禾面色稍霁,仍旧冷着一张面孔,谢殊行事向来滴水不漏、面面周全,可那会儿他却将消息瞒得死死的,甚至将自己囚禁在南苑,是怕自己坏了他的大计么? “你总有你的道理,谢殊,自始至终我从没看透过你,现下也懒得再看了,碍眼!” 一把拂去男人掌心粗粝的桎梏,唇边勾起一抹冷嗤,嘲自个儿费劲心机嫁入谢府,本欲与他远离庙堂、偕隐深山,却莫名的做了他手中的‘刀’而不自知,白白叫傅翊失了江山。 “瑜娘,我……” 谢殊脚步顿在原处再难挪动一步,喉口溢出的苍白话语戛然而止,他确实难以完完全全的真正信任过一个人,无论是父亲谢铮衡还是容景衍,更别提那会儿还站在他对立面的孟清禾了。 他想只要瑜娘乖乖呆在他身边,哪怕生出旁的心思,他亦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少他以为她会一直一如既往的‘爱’着自己。 可就在方才,孟清禾看他的眼神变了,以往的痴迷灼热变成了一潭死水般的沉寂,无悲无喜的令他心慌!不,不该是这样的…… 孟清禾回到南苑月拱门处,就见拢枝半坐在台阶上,单手托腮逗弄着那几只她早几个月前捡回来偷养的狸奴。 小梅与鸭梨都胖了不少,竟也不似原先那般怕人了,定是主子心善,将它们在谢殊的魔掌下照顾的极好! 拢枝远远的闻声抬眸,乍见着孟清禾的身影,立即小步迎了上去。 “主子,您可回来了,谢殊那厮把我和窕枝调回了谢府,幼晴回公主府去了。” 孟清禾神色淡淡应了声,就着拢枝的手虚扶了一把,这才稍稍敛下心神。 “今后我私下吩咐你的事,要瞒着窕枝些,你可省得?” 拢枝眸色一黯,自是知晓窕枝如今在谢殊手下当差,定然是要设防的,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 *** 内间木桶中冒着腾腾热气,烟雾缭绕间,那扇雕花紫玉屏风上头映出一道纤细丰腴的身影。 孟清禾褪下了早已在动乱中破败不堪的血衣冕服,将白皙脂玉的肌肤浸入水中,这才勉强回过神来,感受到了一丝活气儿。 她伸出玉臂拿起近案上锦囊内的半块香木,搁在眼前静静地看了许久。 看来阿弟是真的彻底放下过去了,这才会一声招呼都不打的随着谢嫣然离开兆京。纵使外头兵荒马乱,可无论身在哪一处,即便隐姓埋名藏于市井活在繁杂的烟火气里,都比死气沉沉的皇城好上太多。 珠樱的瓣唇染上些许潮气,愈发晶润剔透,合上卷翘的羽睫,她将自己整个身子置于水中。 耳边无限放大的水声能让她暂时不去想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 *** 谢殊身着一袭月白色的中衣坐在书案前,墨发垂于身前晕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沛文立在东厢书斋门外,时不时透过半阖的露窗窥视上一两眼,今儿个自家大人很是奇怪,往日月上中天,他都会亲自去南苑走一趟,暗中探望少夫人,现下子时的三下更漏早早的响过了,怎还没有动静? 就在他正疑惑的间隙,书斋的桐门开了一隙,冷密的苏合沉香气传到沛文鼻尖。 “你去挑了风灯来,今晚我在南苑宿下。” 沛文困顿的揉着眉眼,半惺忪间倏尔醒过神来,连忙接过巡夜家丁手底的灯杆递了过去。 长夜漫漫,又逢寒夜寂寥。南苑的灯火未熄,拢枝怀抱小梅坐在玉阶上直叹气,忍不住拿手勾了两下狸奴漆黑的脖颈下颚。 “小梅,谍司回不去,这下我也同你一样无家可归了。” 那只小黑狸奴‘喵喵’的低唤了两声,蜷起身子往她怀里拱了拱。 拢枝担忧的回身,看了眼屋内还未歇下的自家主子,心里又将那谢殊骂上了个百八十遍,搞得他们无家可归的卑鄙小人! 倏尔怀中的黑猫‘呲溜’一下蹦跶到地上,冲向不远处拐角外的一双云靴底下轻蹭着,那姿态无比亲昵,比在自个儿顺毛还欢快。 拢枝蹙眉低头上前追赶了两步,待看清楚来人,两道秀眉立刻蹙了蹙,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却也只能佯装朝着小梅发泄道: “果然是个没心肝的蠢物,忘了是谁捡你们回来了,就捡着光鲜巴结的畜生,白瞎了我们主子对你费下的心力。” 谢殊俯身抱起小梅轻抚了两下,又将其放了下去,听着拢枝言辞中暗搓搓的指桑骂槐,不由苦笑,这丫头向来是个忠心为主的,颇得孟清禾信任。 “瑜娘歇下了么?” “不曾,不过我家主子留了话的,谢殊与狗不得入内!” 拢枝趾高气昂的双臂环抱,心底积怨已久,终于能趁着此刻一吐为快! 谢殊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浅显的笑了一笑,对她明晃晃的侮辱言辞并不大在意的样子。 “你家主子要是能说出这番话来,反倒好了。” 不明所以奇怪的打量了男人一眼,拢枝心底隐隐有些后怕,谢殊他不对劲! “叫他进来,我也有话要问。” 正在两人对峙其间,槅门内传来极轻细的一道女声,屋内隐约可以瞧见一星半点的火光,随着谢殊的进入,眼前还有黑烟冒出,孟清禾似乎在烧着什么东西。 拢枝不情不愿的移开身子给他让道儿,槅门一开一关,又阻隔了她的视线。 “瑜娘,你在做什么?” 谢殊入目即见铜盆内燃起的一簇火苗,火舌卷着白色的宣纸,将最后一角燃烧殆尽。孟清禾身前的案台上,斜摆着一个做工极其精巧的繁花镂枝玉匣,匣内层层叠叠摆满了墨笔镌描的小像。 孟清禾见这一落焚的差不多了,素手又自其中拿过一叠小像丢入火中,即将燃尽的火焰再度死灰复燃。 他这回看清了画中的人是谁,尽管年纪有所不一,但其中的眉宇轮廓却与自己如出一辙。 “你是从何时开始……画的!” 谢殊侧方摆了一面铜镜,无意中映照到他此刻的面容,比之火舌再度吞没的小像,要高大、成熟、老沉得多。 “自是从母亲被幽禁在元和殿那时起,清砚,我平日里闲暇时也会画的,初入谍司那会儿,林鸢与我同住,她问我值得么,我那时信誓旦旦的同她说,值得的。” 孟清禾的语气出奇的平静,像是在诉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倏尔,她语调一转,尾音立时加重了几分: “可是现在,我觉得不值的了,清砚你说我该怎么办?” 话毕,她又从匣中取了一叠,正要放下,倏尔却被男人一把夺了过去,谢殊心底有一股说不出的慌乱感,他手足无措的想要将那叠宣纸塞回去,可动作愈急,便越不似往日沉稳。 最终,即便孟清禾自始至终一动不动的冷眼旁观他的所作所为,‘哐当’一声,原本放置在案上的繁花镂枝玉匣,完全反倒在地,剩余的小像撒了一地。 “你看,有些事命中注定就是如此,强求不得的。以前是我蠢钝,总想着你束缚改变你就会好的,现下我也得到教训了。” 皓齿星眸沾染上别样的清透警醒,孟清禾第一次看到男人慌张的去捡满屋飘散的宣纸,那上面的公子丰神俊秀、卓尔不凡,从眉眼不曾长开的稚嫩到芝兰玉树、身姿颀长的世家公子,每一幅都曾是她眼中的全部。 “阿瑜,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谢殊难以置信的艰涩开口,昔日被自己忽视已久的关窍骤然打开,里头抑制的情愫如潮水般汹来,压的他近乎喘不过气起来。 到底是哪一步错了,哪里出了岔子,他一壁弯腰一张张捡起地上的小像,脑海中一壁不断闪过曾经孟清禾呆在他身边的画面。 那是他过往无数个黑暗的日日夜夜中唯一的光亮,决不能在此刻熄灭。 清眸流盼间,谢殊的手已然伸向了燃烧过半的铜盆,屋内的焦灼味极重,月白色的袍角早早的染上焦灰,他却毫不在意的拼命想要抓住,彼此之间少有的真实。 孟清禾澄澈的双目中透过一丝寒意,趁其不备抬手重重朝着他的另一只手腕上击打了下,原先拾起的小像尽数重新落入了火盆中。 “谢大人难道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的瓜葛纠缠。” 朱唇轻启,她拢了拢垂下的衣袖,目光冷淡的在男人身上睨了一眼,又缓缓移开,像是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谢殊骨节分明的手顿在空中,哪怕被火焰灼伤仍未移动半分。他像是再不能感受到疼痛一般,伏下身子半跪在孟清禾面前。 很久之前的那天,亲妹骸骨在京郊埋下那刻的疼痛复而席卷上心头,那是他曾经最疼的一天,在那之后,谢殊无比憎恶自己的弱小,他开始变得心如铁石,逐渐失去与外界相关的所有温度。 可这一次,只要看到孟清禾清醒无波的眼神,他的胸口就止不住的开始裂痛,那是一种比很久之前更撕心裂肺且无法靠忍耐的挨过去苦楚。 繁花镂枝玉匣四分五裂的掉在地上,镶嵌其中的精巧玉石因磕到桌缘而四分五裂,丑陋的裂纹甚至布满整个匣身。一下就从一件难寻可贵珍品宝匣,变得一文不值。 “瑜娘,你既喜欢镌画小像,我便一直在你身侧,叫你画好不好?” 谢殊红着眼,踉跄起身自笔架上拿了一支细毫,跌跌撞撞的来到孟清禾面前,强拉过她的手就要往里头塞。 孟清禾用力甩过他的手,将那只翠木细毫丢掷出去老远,冷冷地瞥了谢殊一眼,便毫不留恋的起身,踏出了南苑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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