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暗自嘀咕了句,心下鄙夷,马鞭一响,扬长而去。这些商贾惯尽会捡着达官贵人做生意,屯着去岁旧物来图新鲜劲儿。 哒哒的马蹄声远去,谢殊心下浮起一丝内疚,孟清禾早些年间在皇城为他做了许多事,那时候她满心满眼的皆是自己,单是为了除去荣王傅珵,就近乎在慎刑司丢了半条命。 谢殊犹且记得她那日步履蹒跚颤颤巍巍出来时的样子,身上的累累伤痕以及被被鲜血染红的衣角,惨白小脸上噙着的一抹笑意,渐渐模糊了谢殊的视线,刺痛了他的心。 荣王傅庭身为皇长子行事嚣张跋扈,谢皇后与静安太妃无暇顾及到他,怀帝也是有意放纵,直至傅翊偷跑出来玩时被其殴打到重伤昏迷、命悬一线,孟清禾这才下定决心提早实施计划,构陷他有意皇位,叫怀帝心生嫌隙,将傅庭放逐封地,无诏不得入京。 谢殊回府后,亲提了一个荷叶包捂在怀里,匆匆去了南苑。 甫一踏入月拱门,灰浓的烟气直呛人口鼻。 孟清禾裹了厚厚的兔绒斗篷蹲在风口处烧着黄色纸钱,拢枝与窕枝立在她身后,静默的注视着自家主子眼底隐隐流露出的哀伤,像是在祭奠什么重要的人。 谢殊止步,想起今日朝议后谢太后私下遣人盘查出的底细,池昤鸢早先也是谍司的人,似乎还与孟清禾是旧识。 孟清禾将手上的最后一叠黄纸丢入火盆,滚滚的烟尘气自她眼前掠过,斑驳陆离,好似在她身前蒙上了一层薄纱,叫人看不真切她的神情模样。 傅珵将欲出家一事早在几日前就传的沸沸扬扬,京中法华寺的大主持玄慧德高望重,几十年来没再收过一个‘妙’字辈的弟子,而今唯在天家面前破了例。 孟清禾只觉得讽刺,什么斩断红尘、六根清净,这群整日庙里晨钟暮鼓的秃驴,竟也懂的了审时度势,为权贵宗亲大开方便之门。 “林鸢死前,端王可有对她说过些什么话?” 她跨过那道朦胧的烟尘气走了出来,见谢殊长身玉立在门口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隐隐有了答案。 “自颐小姐芸离开兆京后,端王一直心结难解,时常迁怒王妃。” 窕枝得了谢殊示意,缓缓开口解释道。 孟清禾闻言后知后觉的点头应下,心里却好似凿空了一般,莫名涌起一股惆怅感来。 林鸢出身武将世家,最是受不得这些磋磨冷待,端王优柔寡断顾此失彼反而冷落了枕边人。 九死一生离开了谍司,又在绫华的授意安排下以‘农女’的身份接近傅珵,这些事皆有迹可循,端王若是有心,一查能便知晓全貌。 “大抵是端王知道的时机太晚了些。” 众人皆对林家的陈年旧冤闭口不提,一来是顾忌着容景衍借此与天家反目,二来也是想叫林家背负下先帝昔日对容家所犯下的罪行。 谢殊长叹了口气,自怀中拿出热腾腾的荷叶包递到孟清禾手边。 “瑜娘,她的牌位被供奉在京郊的一座小寺中,改日得了空闲,我们一同去祭拜……” 孟清禾玉指挑起系住荷叶一角的细绳,青葱的荷叶被热气蒸腾的泛起了暗黄,她胡乱打量了眼谢殊今日的模样,宝蓝的鹤纹官服还未褪下,袍角晕开些许湿痕,连原本一尘不染的云靴边缘都沾得满黑泥。 谢殊这几日行事温和下来不少,撤下了大批在南苑看守的暗卫,也不再限制她去了哪里。相比于之前,倒是假模假样的有了几分正经官宦人家‘夫君’的模样。 每日送来南苑的新奇物件儿皆不在少数,像是要讨她欢心似的,每每孟清禾欲要张口提‘和离’一事,谢殊总有种种借口作挡,一拖再拖。 孟清禾咬咬牙,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冷冷扫了男人一眼,指尖一松,荷叶包散落在地上,雪白的方糕散落在地,滚了几圈沾染着泥污,停在谢殊脚边。 男人心间一紧,不着痕迹的轻轻吸了一口气,他握不准孟清禾的态度,亦不知到底要如何做,才能在她的眼中再度看到自己的影子。 “瑜娘,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谢殊此刻小心翼翼的试探简直和在朝堂上的杀伐果断判若两人,他勉强从薄唇中挤出这几个字后,罕见得露出一副受伤的神情。 孟清禾低了低头,脸上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笑意,疏离的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谢殊,但凡是与你有关的一切,我都不喜欢。” 她轻蔑的报之一笑,转身裙裾微扬起一个弧度,无意中恰扫过他的云纹靴面,什么也未曾荡起。 谢殊宝蓝广袖下的手紧紧攥住,又蓦地松开,一股子心底蔓延上来的无力感,袭遍全身。 “孟清禾。” 谢殊追着上前两步,拉住她纤细的皓腕,眼尾微微泛红。 “不要再提离开,好不好?” 孟清禾茫然回身,觑了谢殊几眼,继而敛起方才浮于表面的笑意,重重抛下两个字:“不好。” 男人喉头即将溢出的情愫生生咽了下去,恍惚间,他掌心一空,孟清禾毫无留恋的一眼,叫他足下生根,久久不能挪动一步。 方才两人言语间,拢枝一直立在旁侧冷眼旁观,见自家主子迷途知返,心中自是十分欢喜的。 她轻轻动了动身子,寻了檐下一处廊柱,舒服的站靠着,将谢殊这些日子的卑微姿态一一看进眼底。 主子决意要离开的事情,大抵还未同谢殊开口,拢枝自是要帮着孟清禾瞒下的。眼下新帝临朝,诸事繁多,谢殊忙于前朝,一时半会儿还顾及不上她们。 前几日进宫,孟清禾得了间隙,去向谢太后讨了一道和离的懿旨。谢元昭向来顾全大局,也知晓一个孟府庶女的身份对谢氏并无多大助益,应允的十分痛快。 谢氏族中长辈对孟清禾这个正妻之位本就有着诸多不满,先前她费尽心思拿来的位置,也是时候该还回去了。 谢殊已有数日未曾踏入南苑就寝,每每都是披了夜色,由沛文支开拢枝,自己偷偷进去瞧上一眼。 孟清禾比之前瘦了不少,脸色更是惨白的渗人,他是知道的,自己并没有资格奢求她留下,更何况以前满心满眼盛满他的阿瑜,早已被自己亲手扼杀。 既决意要离开了,那便放她走吧。 谢殊心间的钝痛感一阵胜过一阵,如密密麻麻的针脚,戳的人心口酸涩。 他带给孟清禾的伤痛已然太多,谢太后今日寻他不仅单为傅珵,也有孟清禾的缘故。 谢殊细细描摹了一番,孟清禾的眉眼,在她额上落下一记浅吻。 “阿瑜,保重!”
第100章 、BE 结局 孟清禾临行前一日, 谢殊久违的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的阿瑜仍旧是一副容颜青涩的模样,他隔了老远瞧不真切,双眼好似隔了一重水雾, 朦朦胧胧的,仿佛雾里看花,看得见摸不着。 那小小的人儿先是冲他龇牙咧嘴,而后脸上的狠劲尽数化作了少女仰慕的柔情, 孟清禾就那么含情脉脉的看了他许久, 只他一直立在原处无动于衷。 谢殊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温暖大多来自于一个叫孟清禾的女人, 她会记得连他自己都毫无印象的生辰, 早一个月前就偷溜进御膳房,摸索了一大堆吃食藏在元和殿后的荒山亭榭内, 只真到了那一日的时候, 美味的糕点早已腐烂生蛆, 化作一种扭曲异样出现眼前。 他承认自己利用了她, 可再到后面,看到孟清禾浑身沾满血,冲自己露出那般毫无保留的纯粹笑容时,谢殊心底的本能便开始逐渐驱使自己,拉开了与孟清禾之间的距离。 故而,上元节前一日他失约了, 舒贵妃辞世后, 他第一时间用谢太后的名义让人传令宁远侯府, 将她带离了皇城。 谢殊清楚的记得那年谢狰衡带他入相府时, 在自己耳边说过的话“既选择了做为父手中的刃, 那便要做好舍弃一切的觉悟!” 经年来, 他眼中所见皆为权势, 手中所行亦非合乎常理,他想活下去,带着那骨子里生来的卑贱,堂堂正正的走在众人面前。 大梦初醒,谢殊手心涔满了冷汗,他心里空落落的,闭上眼又睁开,理了理视线,这才发现灯烛燃尽,天光大明。 “大人,夫人她们明日就会动身离京。” 窗镂旁映出一抹残影,窕枝立在窗外,槅扇外启一道缝隙,屋内浓郁的苏合沉香味袭来,熏得人发晕。 窕枝照吩咐每日都会暗中将孟清禾的动向告知谢殊,大抵知晓今日是最后一回,她好奇的多问了一句:“大人既如此担心夫人,又何必要放人离开。” 谢殊揉了揉发涨的额角,扫了眼屋内四周香灰燃尽的小焚炉,倏尔恢复几丝清明,苦笑一声轻喃自艾道。 “明明是阿瑜不要我了的。” 他自幼情感淡漠,少有为情伤神之际,可眼下压抑在胸中的种种繁复情绪,确是久久不能平静,像是无数小虫密密爬在心口啮咬,他焦灼却又无能无力。 容景衍的大军出征亦在今日,绫华率百官亲自送行,他身为摄政王自是不可能不到场,孟清禾就是算准了这个时机离开的。 谢嫣然间或会与府里通信报个平安,说起一些自己在苏杭一带水乡遇着的趣事,虽未言明傅翊是否就在身侧,但从寥寥数语中不难看出,他们过得很幸福。 不知孟清禾离开后,会不会下江南去寻他们。 谢太后的内宦桂生前来府上请人的时候,就觉察出了摄政王轻微的不对劲,他向来喜怒不行于色,不知是何事叫他愁上眉梢,如此烦心。 “太后娘娘特地吩咐过,今日为容将军践行,需摄政王亲自到场。” 谢殊懒懒起身,一袭襕袍松松垮垮的挂靠在身上,隐隐露出里头月白色的中衣。 “桂生,嫣然与元帝的事,你知晓多少?” 元帝是傅翊的帝号,讽刺的是谢太后为了天家颜面,并未将先帝遗诏开诚布公拿到众人面前,反倒承认了傅翊留给绫华的禅位诏书。 谢殊抬眸瞬了瞬目,羽睫在眼角处投下一片浓稠的阴影。 “我将你放在嫣然身边的意思,你明白了多少?” 清清浅浅丝毫不带责备意味的一句话,听得桂生背后冷汗直冒,立时颤抖着身子跪下,一连磕了好几个头。 “奴才知罪。” 谢殊修长的指节轻搭着腰间玉带轻抚了两下,眸色清冷,叫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随我去南苑走一遭,我想亲自与她告别。” 桂生担忧的睨了眼天色,金乌高悬,这一耽搁下来,怕是要误了时辰。 “大人,今日女帝要当众封您为摄政王,错过吉时,太后那边不好交代。” 小宦低垂着头,支支吾吾的开口,到底心里发虚发憷,也不敢正面用谢太后的名义来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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