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诗词大致都是一个意思,下属和家奴哔哔赖赖,替主人做主,想要分了他的家财,还都觉得特别有理。 毕竟主人早晚都得死,早死家财给老大,晚死家财给老小。 群臣默默给武晟帝跪了,所以圣人觉得他们吵来吵去,追根究底是盼着圣人死。 说不是的,脸红脖子粗,替圣人操心家事,恨不能替圣人把家给当了,不亏心吗? 要说是,谁脖子硬到敢承认? 圣人笑眯眯看着跪了一地的臣子,“怎么不吵了?立嫡立长,你们有个定论了吗?” 姚嘉邬跪出来,“立太子乃圣人的家事,不论陛下立哪位皇子为太子,我等都谨遵圣人吩咐,尽心尽力辅佐。” 姚派的其他人反应过来,也赶紧附和—— “是极,圣人乃是旷古明君,谁合适做太子,您定了然如兄,臣等听圣人吩咐。” “所谓忠君,不外乎尽心竭力,微臣等岂敢做陛下的主,先前所争论的不过是建议,还请陛下明鉴。” 大皇子直接吓坏了,软软跪在殿前哭喊,“儿盼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当不起太子之位,请父皇三思。” 二皇子体弱,三皇子还未上朝,四皇子还是个奶娃子,大皇子这话一出,陈嗣脸都黑了。 大皇子回到府里就吓病了,好些时日不肯上朝,陈嗣想直接杀进翰林院的心都有了。 “给我查!那诗集到底是怎么出来的!给我杀了他!!!” 陈嗣气急败坏的时候,季弘远又一次被召唤进了太极殿。 这回吴大伴给他准备了个厚厚的软垫,让季弘远能跪得舒服些。 季弘远还能咋办,只能跪了:“微臣见过陛下。” 武晟帝笑了,“你小子没让朕失望。” “微臣不过是说了实话罢了,听说朝堂上吵得跟闹市一样,微臣心疼陛下的耳朵呢。”季弘远笑眯眯道。 武晟帝:“……”这小子比上回大胆了不少。 他眯了眯眼,“向问剑进京了是吧?” 季弘远恭敬道,“回陛下,向伯进京跟微臣和内人说了些零星往事,又离开了。” 他很认真地解释,“也怪微臣,这一次就生了个双胞胎出来,微臣又不像陛下这般富有天下,怎么也得想法子给家里两个崽子攒些嫁妆和聘礼,只能劳累向伯了。” “他都跟你们说了什么?”武晟帝被逗得笑出来,有点好奇问道。 季弘远沉默了下,恭敬叩头,“微臣要替内人谢过陛下当年不杀之恩,若非陛下,微臣娶不上媳妇,可能到现在还是个农家小子。” 武晟帝:“……” 向伯进京后,听季弘远和陆含玉说起圣人所言,恍惚了好几天,才跟他们说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 殷十六当年救了太多得罪权贵的人,又将他们都送出了京城,这对当年还不算太稳的武国来说,算是大忌。 现在世家和商贾被打压得抬不起头,可十几年前,连圣人都要靠世家和巨贾,才能勉强维持前朝留下的烂摊子,给老百姓们喘息之机。 当年那位判将,其实是已经被灭门的世家的试探,当时朝中甚至有好些世家不满意圣人打压,意欲作乱。 殷十六身为江湖归安人,为权贵所排斥,也为江湖所不容,成了动乱的导火索。 向伯只知道,郎主殷十六当年像是早知道自己会出事,所以提前收养了青衫,还让她扮做小郎,让别人以为那是他的亲生儿子。 至于当年他能带着青衫和陆含玉逃出京城,一路往南去,也是靠殷十六拼死扔给他的一块禁卫军腰牌。 向伯以为那是殷十六早前准备的,那腰牌他一直带在身上。 向伯是没有在朝为官过,他不清楚,季弘远在中书省整理了小半年诏诰和银书铁卷之类资料,一拿到牌子就发现不对。 那不是普通的腰牌,是禁卫军圣人亲卫龙虎卫的腰牌。 季弘远再想想圣人那好像啥都知道的神叨叨表情,那聪明脑袋瓜子还有啥想不明白的。 他抬起头,看着圣人,“向伯以为外父是知道京城局势不妙,所以提前做了很多准备,但其实是外父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用自己的死,换其他人的生。” 武晟帝面上没有特别的表情,淡淡问,“还有吗?” “外父能让那么多人离开京城,肯定也答应了陛下其他条件。”季弘远顺着武晟帝的意思继续道,越说越肯定,“比如,为今日陛下除去陈家留下伏笔。” “那你该知道,临安可以选择不死,是朕一定要他死的。”武晟帝居高临下看着季弘远,“陆六娘恨吗?” 季弘远思绪恍惚了一瞬,他也问过陆含玉这个问题。 “我不恨,向伯跟我说过,阿爷是个磊落坦荡的人,他从小在江湖摸爬滚打,知道有得必有失,也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陆含玉看着窗外的夜色,安静落泪。 “错的不是圣人,阿爷说圣人已经有殷氏九曲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圣人给过阿爷选择,他和阿娘选择做英雄。” “英雄没有错,错的是世道,是人心贪婪。”陆含玉仰望着星空,当时季弘远都很难分清,她到底是不是怨爷娘的选择。 但陆含玉有句话说的很清楚,季弘远一字不差在太极殿里传达,“六娘说,她的仇人自始至终都是陈家。” “微臣斗胆,替六娘跟陛下要个承诺。”季弘远又叩头下去。 武晟帝:“你说。” 季弘远:“微臣与六娘从还未入京就已经在长敬候府插下了报仇的钉子,以前微臣还想着拍您马屁,好早些爬上去跟长敬候硬刚,现在微臣夫妇只盼着,等陈家满门抄斩后,您能允准殷氏旧部就此散去,从此天下没有殷氏,也没有殷氏九曲。” 武晟帝想起过往,本来不算太高兴,这会儿突然来了点兴致,“你和六娘就不打算求朕什么?” 季弘远瞪大眼睛,特别无辜,“微臣夫妇又没做错什么,连您的马屁都还没来得及拍,陛下英明神武,怎么会为难微臣夫妇呢。” 武晟帝:“……滚滚滚。” 等季弘远出去后,武晟帝突然笑了出来。 他刚才撵季弘远出去的动作和话,都太熟悉了,十几年前他几乎每天都要说。 想起那个跪在自己面前,请求一死,只为护住所有亲朋的浑小子,想起避开所有人将私印送到自己手中,只求能跟殷十六一起死,并且冷静安排好,即便死后也能为他分忧的义妹,武晟帝也忍不住出神了好久。 “你说,朕是不是老了?”武晟帝问吴大伴,“朕怎么有点后悔了呢?” 他这一辈子杀伐果断,为了江山社稷什么事儿都做过,从未后悔,哪怕十几年前冷眼旁观陈嗣杀了殷氏旧部那么多人。 当时武国内忧外乱,陈嗣跟世家没有任何牵扯,是他能用的最锋利那把刀,武晟帝默认了陈家的崛起。 现在,为了武国社稷的稳定,也为了边关的安稳,他也可以重新扶植一个殷十六出来,将已经跟世家盘根错节的陈家彻底倒下。 吴大伴笑着否认,“陛下您还正是英武的时候呢,您就是见季舍人聪慧,想起殷大统领,这也是人之常情。” 武晟帝心里想,人之常情吗?可帝王容不下人之常情。 宫里发生的事儿,季弘远不清楚,不关心,不在乎。 他甚至没理会拦住他的姚嘉邬。 他只在马车外头跟云易唠叨几句,“姚家忠于陛下,心里有自己的盘算也正常,我这些天在家也想明白了,反正我是不想再装好些年孙子,才能跟姚御史平起平坐,当几年官儿,攒够了银子,就准备归家当乡翁去咯。” 云易:“……”我信你个鬼哦! 姚嘉邬也不信,本来还稳坐鱼台的这位御史,看着骑马远去的季弘远,头回发现,自己有点看不透他了。 这些对季弘远都不重要,他回了府里,没急着去见陆含玉,先偷偷跑到了孩子屋里。 “你们把孩子送外父和外姑那儿,就说劳他们看顾几日。” 几个奶娘面面相觑,几日??? 咋的,舍人要带季娘子出远门吗? 季弘远没带陆含玉出远门,只是去了乡下庄子上避暑。 自从知道殷十六夫妇是自己选择以死换所有人平安后,陆家爷娘,青衫,包括向伯等人心情都不太好。 最正常的当属陆含玉,她天天管家,照顾孩子,还要安排旧部暗暗吞下陈家在武国各地的势力。 她甚至把季弘远也照顾的特别妥帖,看起来好像一点事儿都没有。 被季弘远带出来,陆含玉还有些不太乐意,“眼下正是最重要的时候,你不是也结束沐休了吗?带我来庄子上作甚?” 季弘远从后头抱住陆含玉,指着远处一座前后足足四进,左右三座宅子连在一起的大庄子,“你知道那里是哪儿吗?” 陆含玉沉默了会儿,“知道,是我出生的地方。” 曾经的殷府,现在的长敬候府别苑。 季弘远笑眯眯凑在陆含玉耳边问她,“我一直没想明白,外父得日日上朝吧?那他住在这京郊,岂不是夜半三更就得打马往城里赶?要是下雨刮风的,连朝会都赶不上吧?” 陆含玉安静靠在季弘远怀里,“阿爷喜欢热闹,家里总有很多人,他又怕阿娘不喜欢被打扰,所以就建了这么大一座宅子。” 说起来,陆含玉唇角微微弯起,“当然,需要当值的时候,他就腆着脸住在阿娘的宅子里,说是要比着赘婿的标准对阿娘好。” 季弘远跟陆含玉脑袋挨着脑袋,“那你想他们吗?” 陆含玉眼神有点迷茫,“我不知道,关于他们,都是向伯,青衫,还有爷娘跟我说的,我对他们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是不是觉得,他们为了其他人牺牲自己,却抛弃了你?”季弘远继续问。 “我不是……”陆含玉突然有点哽咽,心里是说不出的委屈,但她没办法怪爷娘,她一个人和一群人,怎么选都有道理。 她仰起头,“我只是在想,那个时候,他们为什么就没想过自己?他们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想我现在这样,念念不忘,无法释怀。” 季弘远将陆含玉转过来,跟她面对面,额头抵在一起,特别特别认真看着她。 “益州府七巧节的焰火你还记得吗?” 陆含玉淡淡嗯了声,“记得。” 季弘远亲了亲她,“我说过,我会陪着你一直走下去,不管发生什么,你记得吗?” “记得。”陆含玉心里的委屈慢慢淡了。 季弘远将她拥入怀中,“所以啊,你看我们彼此依靠,但我们都有家人,朋友,孩子。若是有一天,为了他们,我们需要牺牲自己,你知道他们都会过得很好,还有我陪着你,你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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