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黎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她停了停,续道,“就是不想再这样糊里糊涂地下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如果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就是这样,那我根本就不是能满足于‘顺其自然’的人。”她说,“我也不想再这样骗自己伪装下去了。” 蒋黎一直以为“形势”在自己的手中。她喜欢陶宜,或者不想再喜欢陶宜都只需要自己做决定,用不着谁同意,就算是手握权势的他也不行。 可现在她发现,原来感情是最由不得人掌握的。 因为心动越深,期待也会越深,如果这份期待无法达成,人就会失意。 拖得越长,越难割舍,最后的结果只会让自己痛苦,她既不想因为失去他而觉得难以忍受,更不想因不愿失去他而失去自我。 她必须清清楚楚地做一个决定。 金大娘子静静看了她半晌,然后莞尔而笑,温声道:“你能想到这一步,嫂嫂也就不担心你之后的路了。” 蒋黎抬眸朝她望去。 “当断则断。”金大娘子说道,“去吧。” 蒋黎让人给陶宜送了封信。 次日,他便差人往酥心斋送了回信。 两人约在了初十这天见面,地方就在他们曾一起钓过鱼的清源山下。 就连这一天的天气都和当初那一日很像。 蒋黎到的时候,陶宜已经坐在河边开始垂钓了,留给她的位置仍在那里,明明景色也相差无几,可随着脚步渐近,她心底还是生出一股恍若隔世的忐忑之感。 蒋黎默默攥了攥手心。 她走到他身侧,刚开口唤了声“相公”就被打断了。 有鱼上了钩。 见陶宜在转动钓轮,她回过神来,也立刻下意识地要上去帮忙——就和那时一样。 陶宜当即横了胳膊将她挡住,说了声:“远。” 动作之快,近乎于本能反应。 蒋黎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下饵的地方比当初远些,自己若往前走多了很容易就踩到河里。 陶宜还是赶在鱼脱钩之前将其钓上了岸。 鱼不大,动起来倒是灵活,一入水盆中就开始游得不亦乐乎。 “这条鱼的肉质应是挺鲜美。”陶宜抬眸,含笑看向蒋黎,说道,“待会我试试你那个方子做来尝尝。” 蒋黎用了须臾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这人竟要亲自做菜给她吃。 蒋黎不由笑了笑,于他身畔蹲下来,看着水里游个不停的鱼儿,说道:“早知如此,我出门前应该先上两炷香。” 陶宜转头看着她:“为何?”他说,“你要给它超度?” 蒋黎扬唇而笑,摇摇头,回道:“只求灶神给相公借些神力。” 陶宜一愣,旋即笑出了声。 蒋黎也笑。 笑着笑着,她的目光不知不觉从水里的鱼慢慢移到了水面上的倒影——她和陶宜的倒影。 她这才发现,原来他们挨得这样近。 只要她此时转过头看向他,大约就是能呼吸相闻的距离。 心跳忽乱,她不由缓了气息。 蒋黎看见水中的陶宜也将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 两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下来。 蒋黎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把目光挪开,可她好像做不到。她又觉得自己心里隐隐在期待什么,可是等了好半晌,她也没有等到。 她默默深吸了一口气。 也就在这时,陶宜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脸。 “今日天气不错,”他的语气和先前亦无异,“坐吧,吹吹风。” 蒋黎咬了咬唇。 她定下神,走到旁边的椅子前坐了下来,然后在心里转了一圈自己准备说的话,终于开了口。 “有件事,我好像从未对相公说起过。”她娓娓地说道,“其实我和郑六郎当初成亲的时候,我曾对他抱过很大的期望。” 陶宜眸光微动,回眸朝她看去。 只见蒋黎远眺着对岸的山峰,目光悠远而平静。 “我知道男人大多是什么样的,但我总觉得,我可以求一个‘不一样’。”她说,“说我不识大体也好,不甘心也罢,我就是不明白为何我能对这个人一心一意,他却可以一颗心分成几瓣。” “新婚当夜,他答应了我永不纳妾。我高兴地不得了,以为自己的运气竟真这样好,让我得了个世间罕见的男子。” “所以那几年,我对他,对郑家,甚至对高家,都容忍了许多。他不上进,我就帮他想前路;他不知柴米贵,我来帮他筹谋;他不会处理家中关系,我来避锋芒;我们夫妇无所出,他不愿看大夫,虽我对小孩并无什么喜好,但我也愿意吃补药。我还自觉欠了郑家,所以就连自己的坚持和骄傲也丢了,羞于让这双大脚被人瞧见,还愿意拿钱去换高家的好意。” “后来发觉我们性格实在不合,我想着要与他和离的时候,仍不愿伤到他的自尊。却没想到,那时候他已经为了绑住我,在他母亲安排下偷偷养了外室,同我说要把孩子养在我名下。” 蒋黎说到这里,淡淡一笑:“我当时觉得荒唐极了。我在想,你既做不到,当初为何又要答应呢?到头来,却像是我在强人所难。” “可我就是这样的人啊,就算让我再重来一次,或是嫁给别人,我一样会问他——”她说到这里,转头看向了陶宜,“你、我,自今起,只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乎?” 有那么一刻,蒋黎觉得时间好像在这里停住了。 耳边只有河水潺潺在提醒着她此时的相对无言。 良久,陶宜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说道:“我曾对你说过,我爹是在我十六岁那年去世的。” “但我没有对你说过,他在重病之时嘱咐了我什么。”他顿了顿,语声微低地道,“他让我悔了和表妹的婚约,并另行安排我与当时开封府尹的孙女定了亲。为的,是以防他在我得中进士后离世,我丁忧三年后难寻起复之路。” “而那位开封府尹的妻家外甥,就是当今亚相。” 蒋黎怔怔地看着他:“那,你们……” 话才开头,她却又不知该如何续下去。 她也不知自己问的“你们”是谁,是他和他的先妻,还是他和他的表妹,又或者,是他们三个人。 陶宜默然了几息,才再次开口说道:“我和表妹的亲事,是我娘还在世时口头定下来的,我那时并不在意这些。” 他表妹父母早亡,那时寄居在他们家,大约三四年吧,也算是同他一起长大的。他母亲一向拿她当亲女儿关怀,但他看得出来,父亲的态度则比较寻常,就像对待一个普通的亲戚那样,不亏待,但也不多么喜欢。 至于他,就更是不曾想过什么。 后来是因为他母亲身体不好,眼见着没剩多少日子了,她说希望以后他和表妹能成为真正的一家人,代替她好好照顾表妹。他那时本来年纪也不大,更没有细思,只想着不愿让母亲留有遗憾,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父亲可能也是不想拂母亲的意,所以并没有反对。 “当时陶家为了补偿她,不,也算是为了摆脱她。”陶宜自嘲似地牵了牵唇角,“给她相了在杭州的亲事,还给了一大笔嫁奁。” “后来我考中进士,便如约与先妻成了婚。可是我们性情并不相合。不,也不能这样说。是我的问题,”陶宜叹了口气,坦承道,“是我根本就不习惯这样的朝夕相对。” “我把成婚想得太简单了,也把两个人的相处想得很简单。可事实上,我根本就不习惯生活里多了一个时时看着我,处处小心翼翼贴着我过日子的人,她却以为是她不够讨我喜欢,所以又给我纳了妾室进门。” “但我只觉得更烦。” “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话才能让彼此都轻松些,更心烦于我还不能同她说实话,因为我怕伤着她,怕因此导致的后果会更令我心烦。可这样的生活长此以往,只让我觉得在家里的时间很难受,我那时候才发现,原来从前在老家读书的日子才是最快活。” 陶宜越说,语气里越充满了一种近乎于无奈的厌弃感。 他那时候甚至怀疑自己可能天生就不太习惯这样的亲密关系,也不知道该怎么与对方相处。 从前的表妹与他隔着距离,所以他觉得还好。 直到成了亲,夫妻间的相处只让他觉得疲倦,而妾室的热情逢迎又让他不耐。 他宁愿一日里天天与书为伴,或是弄花为乐,也不想她们出现在自己面前,只因觉得还要花精力去敷衍。 所以他遇到蒋黎的时候,才会觉得这样难得,难得到想要冒着再成一次婚的风险,把她留在身边。 “不知不觉,我们真正成了‘相敬如宾’的模样。后来她得了病,是不治之症,她缠绵病榻的那几年,我除了做些力所能及的照顾之事,”陶宜缓缓说道,“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那些日子,他们竟也可以一天说不上五句话,可她却觉得他已对她很好。 “这几年我没有续弦,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我不想再重来一次。”他说着,看向了蒋黎,“可是我心里也知道,这不过早晚之事。” “如果我纳了你,这件事就会被提前。”陶宜顿了顿,说道,“但我也不能娶你。” “从前不能,是因名;如今不能,是因势。”他涩然地笑道,“我心里还有许多事要做,以后的路还很长。无晦也是如此,我盼着他能走得更远。如果我们在一起,不是我去动摇他的立场,就是我被动摇。” “但是我已经走到了今天。”他停了停,眼眶微红地看着她,轻声说道,“回不了头了。” “我不想你将来对我失望。” 蒋黎只觉眼前水雾渐浓,几乎快要看不清他的模样。 但她紧攥着掌心,用力地克制着,不肯让软弱泄露。 “阿黎。”陶宜忽然唤了她的名字。 “认识过你,我很高兴。”他深深地看着她,浅浅弯起唇角笑了一笑,“你是我此生,第一个真心爱过的女人。” “这不是承诺,是事实。”他说,“所以,它永远不会背叛你。” 蒋黎再难忍住,倏地转过了身,背对着他,任泪水掉了下来。 少顷,她笑着“嗯”了一声,说道:“你也是。” 陶宜狠狠一顿。 “谢谢你。”她又平静地说,“蒋黎真心祝愿相公,有朝一日,能得成心中大愿。” “保重。” 话音落下,她抬手擦去脸上泪痕,扬起一抹笑容,举步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去。 没有再回头。 陶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背影。 “若你不是这样纯粹,或许,我也可以再卑劣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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