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亭走在下朝的路上,还有些微蹙着眉,回想着方才在早朝上接到的旨意。命他为此次南巡的护卫统领之一,和紫衣卫指挥使蔺玚一同保护圣驾以及贵人们的安全。 帝王温和的声音言犹在耳:“此次南下,朕之安全,就尽数交付给爱卿了,爱卿年少功高,朕很是放心。” 君王重视,天子亲托,本该是荣幸之极,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感觉有些怪怪的。 尤其是,他手上此时拿着的,方才慕容曜在金殿之上赐予他的东西,只觉得十分烫手。 他如何也没有想到,陛下会将传说中的龙泉剑赐予他。 这柄剑,自问世之来便伴随着无数传奇故事,当年更是随太.祖皇帝北定中原,打下大嘉江山,建功立业,驱匈奴七百余里,勒功燕然的开国名将祁询之物。 自祁询百年后,其家人将之重新献给太.祖皇帝,说是圆最后这段君臣之谊,太.祖皇帝感佩,此剑从此便一直被收藏在皇室的深库中,多年不见天日。 龙泉剑的美名传世多年,除了剑本身是世间珍宝之外,最让人着迷的,便是它身上那段家国热血,驱逐外敌,君臣同心的美好传说。 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个传言,便是,若君主将此剑赐予某位臣子,即是表达了对他极致的看重与信任,事之如太.祖皇帝事祁询,愿此后同心同德,创立不世基业。 一想到这些背后的事,顾南亭如今不止觉得这剑烫手了,更觉得沉重得快要拿不起来了。 他不敢揣摩陛下的心思,当时在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他被那般多的眼睛看着,也顾不得背后的含义,只能先收了下来。 此剑名贵,意义深重,又是陛下钦赐,为表虔恭,日后必要日日佩戴,方不负帝王重视。 顾南亭轻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前几日才收到的相雪露送的剑,不由得涌上了深深的遗憾。 她送他的好意,他也只能在私下里拿出来用用了,属实可惜至极。 下朝出了宫门之后,顾南亭原本驱马朝着卫国公府的方向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昨日相二小姐与他说,她今日要去御用跑马场骑马,不在府中。 于是他只有勒马调转方向,往别处去了。 *** 相雪露这几日其实有些乏累,不仅仅要收拾东西,吩咐交待留下来的宫人,还要赴与慕容曜的约定。 短短十日里面,便有了三回。她摊开那张他给她的日历,持笔将过去的日子划掉,忽然想到半月之期又至了,于是召来太医。 这次她的心情比先前更为紧张,只因这半月以来实在努力了不少,经历了上次的失望而过,也越发期待愿望成真。 太医还是如先前一般为她悬丝吊脉,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太医收回了手,摇了摇头:“回王妃娘娘,现下还是没有看出来什么迹象,也许是微臣愚钝,王妃娘娘可以换其他人来问诊一番。” 相雪露望了空气半晌,摆手道:“罢了。”本来这件事就比较隐秘,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诊怀孕之事,他便是错又能错到哪里去。无非就是运气又不好了而已。 她甚至开始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子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刚生完孩子,未完全恢复过来。怎就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呢,从前因为一场意外,恰好就中了,从此打乱了她生活的所有秩序。 如今,真到了迫切希望的时候,却反而屡屡失败。 她掩面叹息,对太医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今日因绵绵提前饿了,她便也提早赶过去喂绵绵,顺便留在慕容曜那里用了晚膳。 晚膳的间隙里,他敏锐地发觉到了她情绪的不对劲,猜测般地问道:“今日是又传太医了。” 相雪露没有立即回答,他就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猜中了。 慕容曜轻叹了一口气,用汤勺为她舀了半碗乌鸡汤,用指尖点了点:“多喝点,就当作是补身体。无论是因着喂绵绵,还是旁的。” 见她神情恹恹,他沉思片刻,开口道:“朕曾听闻,女子的心情很影响其是否容易有孕。若是常年郁郁焦虑,便很难达到“人和”。” “你或许是这些日子神思太过绷紧了,反而影响了身体的正常平衡,就像从前那样,什么也不想,或许就如愿以偿了。”他娓娓道来,说话的速度和语调都是很能令人信服的那种类型。 相雪露似乎是听进去了一些,慢慢转头过来。 慕容曜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轻轻从她的手背覆上,握住了她的手:“此次去江南,正是个机会,沿途风景秀美,皇嫂借这个机会放松一下,大有裨益。” 他的手心散发着一层暖意,给人潜意识里一种安定的感觉,相雪露看着他如玉一般的面颊,破天荒地没有移开自己的手。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微微地低首:“陛下说的有道理,再过些时日看看吧。” 就是不知道,这所谓的时日到底有多久。她微微捏了捏自己的手心,不由得涌上一层隐忧,这些时日过后,她还会是从前的心境吗?谁也不能回答她。 *** 帝王南巡,虽有意不过分张扬,但规模仍然很宏大。从京城到达江南的第一个中型以上的城池,枝城,最舒适便捷的路便是顺着大运河乘船而下。 皇帝的舟舶是一个足有四层的,气势壮阔的航船,装饰华丽而又不失威严,可以容纳数量庞大的宫人,以及一些近臣内眷。其他随行人员,乘坐的船舶前前后后加起来亦有几十条,有些是为了朝廷的正常运作以及圣驾的安全,而必不可少的,所以才有了前面的说法。虽相比前代帝王,已是有意低调,但还是不免让人心生澎湃。 相雪露就随行住在了帝舟之上,不过她所居的房间,距离慕容曜有些距离。因此她内心其实是稍稍松了一口气的。至少不用抬头不见低头见,在这个陌生的空间里,又平添了其他压力。 所幸沿途的风景的确如他所说一般,十分秀美,两岸风景时常变化,有时是险峻高耸的峡谷,有时是绵延数十里的山峦,层峦叠翠,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副徐徐展开的青碧画。打开窗子,便有清新的河风吹拂进来,带来了沿岸花草树木的清香,以及水波间弥漫的静谧。 她躺在靠窗的软榻之上,懒散着身子,顺便欣赏了会美景,呼吸了下新鲜的空气,才慢悠悠地起来,欲出门散步活泛一下身体。 不料,才推开门走了几步,就与一个人迎面相逢。 “顾将军。”相雪露有些惊讶,“竟在这里碰到你了。” 顾南亭骤然见到她,也有些局促,片刻才恢复过来,对她微微一礼道:“是的,我奉陛下之命,负责此次南巡的护卫事宜。” “原来是你负责。”相雪露微微睁大了眼,她本以为这般重大之事,慕容曜会指定一位人至中年,居位已久的武将。却没想到任命的是年纪尚轻,在这方面还没有什么经验的顾南亭。 “确实是不才在下。”顾南亭说到这里,忍不住苦笑道,他至今也没有想明白,为何是他。 相雪露的目光从他的身上扫过,她想起自己上次送他的佩剑,应该比较合他的心意,不知道他这次有没有带上。 低头却见他腰间佩剑的剑柄上,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花纹。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顾南亭将腰间的剑略微拔出了半截,剑身暴露在阳光之下,折射出青碧色的光芒,隐隐带着一股幽寒之气,一看便不是寻常之剑。 未等她问及,他便主动解释道:“这是陛下前不久赐予我的名剑——龙泉。随身佩戴,不敢有负于君意。” 他这么一说,相雪露便明白了,为何他没有带着她送他的剑,这也实在怪不得他,御赐之物,有谁敢轻慢。 只是,她的心里下意识地惊了惊,这龙泉之剑的威名她也听过,是横跨了整个嘉朝的建朝历程,曾伴随着祁询将军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歃血染黄沙的传世名剑,怎就这般轻易赐予给了顾南亭。 她有些惊疑地问他:“陛下当时有和你说些别的吗?” 顾南亭否认道:“没说些什么特别的,只是勉励了我几句,说对我抱有厚望。” 相雪露的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了史书中,那些帝王忌惮将领以后,便会假借着恩德,实则暗施毁誉之事,甚至以此为饵,布下弥天大局,最后收网,降罪于其。 若不是知道慕容曜的秉性,知道他向来惜才,不会因心胸狭窄而做出此等令人诟病之事,她或许真的要想多了。别的方面不谈,她或许不够了解,但是做为君主,他算是嘉朝数一数二的有责任感,眼界和格局也非常人可及。 但若说他是想故意拉拢顾南亭,觉得他是可造之才,日后必有大用,倒也不至于此。 于是她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只是对顾南亭道:“既然是陛下恩德,你就好好收着。名剑配英将,这柄剑目前就是最好的,你用着它便是,我送你的礼物,也是见你从前没有趁手的兵器。最终得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才是达成我愿。” 临别前又对他嘱咐道:“陛下的心思虽然难测,但他却是个不世出的明君,登基以来一直广纳贤才,不会故意叫你为难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没想太多,直到和他作别以后,走远了几步,才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意识道,自己似乎帮着慕容曜说话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却发现,慕容曜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正坐在她的榻边。 相雪露略微地被吓了一下,她差点就脱口而出,问他为何会在这里,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座庞然大物就是他的御舟,或者,准确地说,普天之下,皆是他的山河,他去任何地方,都没有人有资格质疑。 于是她只是敛下了眼眸,缓缓走了过去。 她进门的时候,慕容曜就知道了,此时见她走过来,动作有些滞怠,笑意微微一凝:“方才是遇到顾将军了?” 相雪露骤然抬首,又重新垂了下去:“陛下怎么知道。” “方才朕在第四层的栏槛旁,正欲远望风景,偶一低头,就看到了你们二人。”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是的。”相雪露的声音低了低,“顾将军与我说他新得了陛下所赐的名剑,很是欢喜。臣妇也是艳羡了一番,陛下出手阔绰。” 谁知,她这话刚一说完,便传来了他低低的笑声,慢慢回响在室内,很是悦耳动听。 “这是心有不平了?”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柔和了几分,“朕赠给顾将军宝剑,固然有惜才之意,但首要的原因,还不是因为他对相二小姐有教授之恩。” “知你因此事心里过不去,老记挂着欠他的人情,朕便帮你偿了这情分,从此以后清心净耳,不必再挂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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