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虽捷,但军情传于王都,恐一变再变,牧衡不得不亲自回去,以方变故。 因此,沈婉的事,也一并搁下。 七香车旁,女郎跌撞前行,早已筋疲力竭,仆从却不许她扶着车架,只恐玷污这尊贵的香车。 不知行了几里,单薄的麻衣让她愈发浑噩,渐渐连口鼻中呼出的气息,都难以形成白烟。只听一声闷哼,积雪似雾扬起,吹散在牧衡的眉眼间。 “停。” 仆从嫌弃地将她从地上拽起,笼巾早已散落在地,一袭乌发如瀑,染了半面雪。 “郎主,她摔了,让人架着吧。” 她青丝乱舞,教人看不清神色,只闻急促的气息,她好似欲言,却又发不出音来。 “将她扶上来。” 仆从有些犹豫,“可是郎主,她怎有资格……” “不必多言,不能因此耽搁。” 主仆二人没再说话,沈婉被扶了上去,香车再次前行。 帐幔阻绝了寒气,可沈婉还是冻得蜷缩成一团,青丝雪浸湿了身下。 香车摇晃,覆于牧衡膝上的黼裘②盖至女郎身上,不知名的药香,使得沈婉紧锁眉头。 她伸出手,勾了勾他华服上的纹路。 指若削葱根,可惜却生满了冻疮。 牧衡缄默片刻,从大袖中拿出青玉瓶,极小一颗药丸呈于掌心,他侧首,递于她唇边。 女郎却紧闭双唇,眸中含有戒备与疑惑。 “若你是沈忠之女,就知我不会害你。” “张嘴。” 他音色泠泠,让人不容拒绝。 下一刻,药丸便送至沈婉口中,暖意从唇齿间漾至全身。 “多谢……” 她叹出浑气,终于能发出声音,却被牧衡打断。 “撑不住,又为何不言?” 沈婉看着他华服上的金纹,淡淡道:“大人尊贵,而我是民,更有嫌疑在身,一切都是应该的。” 自前朝起,后至十二国,仅有王侯将相,士族地位崇高,而百姓流民居多,大部分皆以佃客、部曲、门生、故吏、奴婢的身份生存,说到底,还是逃不过一个“奴”字。沈家是军户,地位也极为低下,而她身份不明,嫌疑未除,与奴又有何异? 奴与民,不过一道纸约,耕种田桑,徭役赋税,皆用来奉养士族,十二国中,无一例外。连魏国也是如此,只是赋税轻些,士族不会侵占土地,战争时不得扰民耕种,地位上并无区别。 牧衡皱眉,捏着玉瓶的手指渐渐泛白。 他生于士族,竹林四年不曾下山,与民第一次这样接触,却忘了民该有怎样的地位。 哪怕今夜她埋身荒野,不过是失去了位无关紧要的赵国百姓,就算是沈忠之女,众人也只会叹她命不好。 牧衡阖目良久,语气微叹。 “若在魏国,尚能留存的不过几亩薄田,徭役赋税也会存在,就算这样,也令你向往许久?” “乱世百姓,不敢奢求,能得薄田几亩,便是幸事,不至于会挨饿。” 沈婉嘴角泛起苦笑,不知他何故这样发问。 “赵国百姓都食何物?” “麦粥③。” 车外风声急促,牧衡欲语,清冷的面容似有松动。 “大人关心民生?” 地位崇高者,已有多年未曾关心此事,才至十二国各处烽火狼烟。 牧衡没有直接答话,却又发问,“你真正向往,所为何种模样?” “不敢妄言。” “讲。” 沈婉几近沉默,在他的注视下终于开口,“天下太平,百姓不受饥寒之苦,无同类相食,有桑田可耕,除徭役之苦,君王贤明爱民,安居乐业,别无他求。” 她言,字字珠玑,士族子弟读书时无不听过,却无人想过书中为何这样说。 牧衡听完,只觉腰间六星珠颗颗发烫,他抚上去,欲从中感应指引。霎时,急咳不止,血珠顺嘴角延下。 北斗七星,主死;南斗六星,主生。自他出生,阿父便将二珠传于他,大事推算,皆在此上,唯有今日,出奇至极。 牧衡咳疾愈发严重,惊乱了仆从士兵,快马加鞭,直至夜里戌时,终于赶到魏国都城,平玄。 而沈婉却一言不发,对牧衡,越发不解。 至牧家后,牧衡前往宫中,沈婉交由仆从看管。 家中奴婢皆对她身份好奇,女郎穿着粗鄙,却异常貌美,举动皆宛若秋水平和,不似常人,又与郎主同乘香车而归,让众人心里早已惊叹不止。 仆从却不喜沈婉,牧衡两次咳血恰好她都在,让仆从心中猜测频频,愈发觉得是她惹怒了郎主,又气她身份可疑,让郎主关照至极,妒意中烧。 便留下“嫌犯”二字,关入马厩,任凭奴婢看管。 直至夜半时分,牧衡才从宫中归家,唤了沈婉前去。 “你与父兄经历,再择重要之事复述给我,若有特殊之处再好不过,明日着人快马核对。” 牧衡没有抬头,手中还在整理宛城来的书信,并不知沈婉现在的模样。 她被关在马厩两个时辰,奴婢们常去拿马草戏弄她,青丝变得杂乱,连眼尾都被碎石磕伤。 沈婉深知自身处境,见他繁忙,便言:“我会写字,若大人不便倾听,我可写于信中,待会教大人过目。” 牧衡手中动作微顿,道:“也好。” 仆从本想阻止,见他答应才悻然给沈婉拿去纸笔,站她身后,将信中所言一览无遗。 看到最后,仆从嘴边竟有了抹冷笑。 沈婉信中书写了家中许多旧事,牧衡一一看过,直到最后那行字,让他抬了头。 【沈婉,小字雪儿,锁骨间有两颗对称红痣,自幼时便有,家父知晓。】 入目便是她杂乱的发丝,细看下,还有几棵杂草藏在其中。 牧衡皱眉,望向了仆从。 “她关在何处?” “马厩。”仆从见他面色不虞,连忙又道:“郎主,她还未洗脱嫌疑……奴不知关在何处合适。” 牧衡凤眸微动,越发不快。 他走得急,确实没吩咐过仆从该如何处置她,却没想过苛待她。毕竟沈将军是在寻女,她所言又完全符合,只是他心中尚有疑问,疑她是敌国探查消息后安插的奸细,因此一再小心,想仔细核对。 但回程时他已心存愧疚,怎想见她这般模样。 仆从还欲解释,牧衡却抬了手。 “带她沐浴,寻家中姊妹衣裙给她,让她吃过饭食后,明日再带来寻我。” 沈婉一愣,临走时对他行了谢礼。 她走后,牧衡稍加思索,还是叫了奴婢又再行吩咐。 牧家宗族聚居,宅邸甚大,钓台曲沼,飞梁重阁,所行之处涧道盘纡,园中景色风流极致。 辽东牧氏,魏国门阀,权势之大,无士族可比。 沈婉尚不知他身世,初时只觉非富即贵,见闻宅邸模样,心中浮现四字——富贵至极。 行至浴间,水汽氤氲,只留沈婉一人在内。 而门外,仆从却与此处奴婢暗中低语。 “郎主当真不会过问?” 仆从见奴婢神情中透露些许试探,意味深长地道:“郎主日理万机,前线军情紧急,自然不会顾及嫌犯如何,你且放心玩耍,不会有事。” 奴婢轻笑,暗声打趣,“多谢兄长记挂,夜里送来玩物。” 言毕,两人笑而不语,奴婢转身进入浴间。 屋中女郎刚脱下麻衣,见她进来不禁面露惊慌,奴婢却一再逼近。 “奴婢来服侍女郎。” “不必麻烦,我自己来就好。” 奴婢却愈发不快,又向前一步,已颇为不耐烦。 “还请女郎勿要让我为难。” 沈婉还欲拒绝,抬头见奴婢紧盯自己锁骨处,心中似有了然,沐浴宽衣,再不遮掩半分。 次日辰时,竹林居中,沈婉换作女郎装扮,红色衫裙拖地,衬得她雪肤花貌,容颜迤逦。 室中却静谧异常,牧衡身着朝服查看公文,始终未曾抬头看她。 而沈婉心神复杂,自昨晚沐浴后,越发憔悴,再不发一言。 直至探马来报,才打破了两人的沉默。 “禀亭侯,温先生唤您即刻前往宁县屯军,宁县已有驻军两千,尚无大将,需有人领兵。先生所言,宁县与宛城互成掎角之势,若宛城有危,宁县可派奇兵相助,反之亦然。” 牧衡眉头微动,令道:“我已知晓,即刻前往,你速去复命。” 沈婉跪坐在角落,听两人之言,才了然牧衡身份。 魏国这般年纪封侯者,只山亭侯一人,她行至边关,常听难民谈起。 山亭侯,牧衡,字雪臣。辽东牧氏,官至侍中④、国师。擅演天象,卜筮之术已至极致。 但两人所言,却让她心中慌乱。 “还请亭侯将我带到宁县看押。” “军事为重,不便带女子前行,你尚有嫌疑,又怎能前往要地?” 牧衡见她更改称谓并不惊叹,却因她言语不快。 军事紧急,不能耽搁。 沈婉深知自己没资格请求,却还是弯腰伏地,语气已有悲泣之感。 “亭侯若真疑我,我身处之地,应当还在马厩,但亭侯所为,实在令我不解,但我实在不能独留此地。” 她没说缘由,牧衡却因她言走上前去,弯腰伸手,紧勾她下颌,女郎神情中显露痛苦。 “你最大的错,就是太过聪慧,令我不得不疑。” 沈婉蓦然抬眸,耳畔仿若惊雷乍现。 “沈忠投奔魏国不过月余,我等皆不知他琐事性情,更不知他身为武将竟饱读诗书,还教予家中女郎。你可知军中将士,识字者寥寥无几?你虽看似符合,却见识颇广,言行举止皆不似常人,却像士族才女,军情火急无法佐证,叫我怎能不疑?” “亭侯差人见过我的红痣后,也还是不信吗?” 沈婉不知如何解释,按寻常道理没人会信一位将士饱读诗书,确是她疏忽了,可她来寻父兄的事,从未骗人。 她几近崩溃,不顾体面礼教询问出口,回想起沐浴时的场景,让她只觉屈辱又痛苦至极。 奴婢不信红痣为真,一洗再洗,直到身上肌肤渗出血珠,全身满是红痕,才得以放过她。 她不怪牧衡,知晓他不信自己,却更惧怕士族里的一切。士族奴婢,自觉高人一等,时常狐假虎威,在外欺辱平民以获乐趣,被辱百姓冤死者不计其数,贱籍哪里比得过民,可乱世之中,礼崩乐坏,没人可替百姓伸冤。 那些奴婢,将她视为嫌犯,留在牧家,恐怕牧衡一走,她便会被欺辱致死。若牧衡事后问起,理由随意可编。 沈婉轻叹噘泪,却不肯哭泣,伸手想拿开下颌桎梏。 牧衡手中动作一松,见她手臂红痕累累,满腹的话顿时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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