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着眉,开始回想自己这两日做了什么惹恼公主,但这两日许德元的那些从犯已被宣判,就等着行刑,他作为陛下口谕亲封的钦差,自然要出面监刑。 监刑难免沾染些血腥,他便没去公主跟前,是以此时此刻,是他这两三日内第一次见公主。 他应该没做什么惹公主不高兴的事情。 公主总不可能因为自己没去见她而生气吧? 他烦恼苦闷的样子,芷兮只当看不见,示意张玉继续。 张玉假装不知道公主与驸马之间微妙的气氛,顿一顿接着道:“本来这事臣不应该拿来麻烦公主,只是,许德元这件事对禹州百姓造成的伤害实在太大,即便犯人皆已伏法,但城内百姓依旧人心惶惶,惴惴不安。臣怕百姓们会因此对州府,对朝廷生出反抗之心,假以时日,恐会酿成大祸。” 芷兮认真听着,深觉有理,点点头道:“你思虑的很是周到。那些女子已经下葬了吗?” “是,法事已经做足了七日,墓地也已修好,臣打算明日便让她们入土为安。” 张玉说完,就用一种满含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他承认这件事他是存着私心,毕竟平阳公主是皇室宗亲,禹州城的百姓对官府再心存抵抗,与公主都没什么干系,麻烦的只是他自己。 他提出这个方法,也的确是想借着公主的身份安抚民心,也好为自己今后的政务铺路。 但他觉得,只是去吊唁一下,应该也不会冲撞到公主吧? 他小心翼翼的觑着公主脸色,等她示下。冯奕也定定的看着她,他希望芷兮拒绝。 芷兮沉吟片刻,缓缓道:“本宫知道了,明日本宫会去的。” 张玉喜出望外,忙不迭谢恩,嘴上不住的夸赞芷兮仁德爱民。 冯奕看着她凛然的侧脸,胸口一滞,随即冷冷道:“公主既已应下,张刺史不退下还等什么?” 张玉后颈凉嗖嗖的,忙住了嘴,道了声告退就迈着急促的步伐离开了。 “公主,臣以为这事不妥……” 冯奕还是不死心的出声劝她,芷兮却凝一凝眉,起身肃然道:“红缨,萍儿,陪本宫去外面走走。” 说罢已经越过了冯奕,看也不看他一眼。 红缨与闻人萍后知后觉的发现公主与驸马二人似乎不对劲,她二人目光怔怔的从决绝的芷兮背影滑过,看一眼呆愣的冯奕,忙抬脚跟上了芷兮。 冯奕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气息急促攒动,片刻后厉色道:“来人!” 便即有两名暗卫从门外进来,垂首站立:“大人有何吩咐?” 冯奕拳头紧握,喘一喘气道:“公主要去街上,派人保护好她。还有,明日公主要亲自去吊唁,提前去探一探,务必要消除一切可能的危险。” “属下遵命。” 暗卫走远,冯奕依旧在空无一人的前厅内。 他双手环抱于胸前,在地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薄唇始终紧紧抿着,眉宇间更是笼上一层浓浓愁绪。 向来运筹帷幄,事事皆在掌控的司礼监掌印,头一回无措到团团转。 他到底怎么惹公主生气了? * 芷兮回到自己屋子,脸色始终阴沉着,她一向是和颜悦色的,今日乍然如此,红缨与闻人萍俱是一头雾水,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只是静静的服侍公主换上了一件家常的女衫。 两人跟着公主出了门,早有闻人萍备好的两人小轿在外头侯着。 他们所住的地方较禹州最繁华的一条街有些远,总得半个时辰后才能到。 芷兮上了轿,红缨与闻人萍在后面跟着,两人互相交换了下眼神,闻人萍率先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红缨咬咬唇,皱眉道:“我也不知道,早上那会儿还好好的,后来说想养只猫儿……” 她疑惑的挠挠后脑勺,对闻人萍道:“公主好像只是对驸马冷冷的,对咱们倒还好些,你常在驸马身边,想想是不是驸马做了什么?” 闻人萍“啧”了一声,双手一摊无奈道:“这……大人这两日都不在宅子里啊。” “那我也不知道了,公主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给人脸色。”红缨义愤填膺道:“肯定是驸马的问题。” 闻人萍没再应声,她也觉得是大人做错了什么,不过那到底是公主与大人之间的事,她与红缨顶多是干着急罢了。 不过,公主应该不会是为了没有猫儿生气吧? 红缨暗暗叹气,小跑两步到轿子旁,轻声道:“公主,咱们出来做什么啊?” 芷兮掀开轿帘一角,看着红缨被晒得绯红的脸颊,微微一笑道:“去找家成衣铺子。” 她从京城带来的衣裳,多是宝蓝,银红,鹅黄等灵动艳丽之色,平日穿着可以,明日的场合却是不合适。 她既决定去了,总不能大红大紫的去,那不是给那些失去女儿亲人的家庭添堵吗。 红缨喜孜孜道:“公主要买衣裳吗?” “嗯,去挑件端庄一些的。” 顿了顿又道:“也给你跟萍儿挑几身,尤其是萍儿,如花般的年纪别成日跟个男人一样,穿成个烧火棍。” 闻人萍:“……”她低头审视着自己身上的黑色劲装,她是东厂的人,也是大人的亲信暗卫,一举一动都要低调,所以才穿着黑灰一类暗色服饰。 她以前没觉得自己穿着有什么问题,大家都是这么穿的,可今日公主一提,她越看越觉得自己就是公主口中说的烧火棍。 红缨闻言,顿时捂着嘴噗嗤一笑,一双眼滴溜溜一转,笑着打趣道:“可不是嘛,萍妹妹成日不是黑色就是灰色,实在是埋没了女儿家的容颜,咱们给萍妹妹挑几件喜庆些的吧。” 芷兮含着明媚的笑容点头,随即放下轿帘不再言语。 主仆三人在成衣铺挑挑拣拣了一个多时辰,直到了午饭时刻亦不尽兴。 芷兮在路上与她们强颜欢笑了几句,可胸口还是有股闷闷的,说不出来的酸涩,本打算挑间素白衣袍就罢了,然而到底是没经住铺子里琳琅满目的各色衣衫。 她索性带着她们到附近的酒楼填饱肚子,复又回到成衣铺,之后还去了首饰铺,胭脂铺等等,恨不得将铺子里的东西都给搬回去。 令人目不暇接的首饰铺里,芷兮站在货架前,欣赏着架子上各种工艺各种材质的发簪耳环。 民间铺子里的首饰虽不及宫廷御用的精致,但胜在款式新颖,配色大方,不像宫里只一味的用些金啊玉啊之类的,虽贵气十足,但来来回回就那么些样式,未免过于单调了些。 她觉得首饰,还是得以好看为主。 连着挑了好几件发簪手镯,芷兮正打算离开,目光却被架子角落里一件抹额吸引住。 一指宽的黑色丝绸缎子,中间镶嵌一颗泪珠形血色宝石,黑白相衬,分外惹眼。 芷兮伸手拿下,掌柜的忙道:“姑娘,这是男子抹额,女子的在那边。” 芷兮低低的嗯了声,没去看他指的方向,只是将这件抹额放在了自己所挑选的那些首饰当中。 “这个我要。” * 三人逛得又累又饿,直到走不动路了才停了下来。这时天色已经擦黑,她们干脆连晚饭也在外头用了,这才准备回去。 买的衣裳首饰实在太多,那顶两人小轿自然不够,只能雇了一辆马车,将所买的东西悉数拉回。 满载而归的马车向着他们在禹州城居住的宅子驶去,负责暗中保护公主的几名暗卫暗暗咂舌:女孩子都是这么能买东西吗? 回去后,芷兮已然累极,强撑着精神沐浴完,几乎一躺倒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红缨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对着门外道:“驸马可是有什么要事,公主已经睡下了。” 冯奕只好道:“没事,那便让公主睡吧。” 说完就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对红缨道:“你也尽快去休息吧。” 红缨本来困乏的很,闻言神思骤然清明,她轻轻吁了口气,总算明白公主今日为什么不高兴了。 她望着冯奕已经走远的背影,发出了一声幽怨的叹息,驸马真是莫名其妙! 第67章 那些芳魂最终的墓地,最终选在了禹州城外五里远的桂山上。 山上多长桂树,深秋时节漫山遍野桂花飘落,在山脚下都能闻到让人如沐花海的桂花味。 桂山之名由此而来。 翌日鸡鸣时,城中普救寺内,停放了七日的百具棺木迎着晨曦出发,向着城外而去。 扶棺引灵的,除了近日寻到的女子家人,便是普通的百姓。 张玉前两日张贴公告,征集愿意扶棺之人,不到半日,报名者就已超过千人,但扶棺的倒也用不了那么多人。 然而大家都想送这些素未谋面的可怜女子一程,于是队伍后面,已经乌压压的坠了一串人。 偌大的队伍中,竟无一人喧哗,所有人都低眉敛目,缄默着前行,委实让人生出一种庄严肃穆之感。 这些女子生前或许不认识,但却是死于同一人之手,张玉将她们合葬在一起,也好让她们黄泉路上有个伴,不至于孤零零一个人。 棺木沉放到墓坑底部时,芷兮人才到。 她并未让人高呼公主驾到,只是在山脚整整仪容,在红缨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沿着并不宽敞的山路前行。 到达墓地处时,墓坑已经埋填完毕。 她只穿着一件素白丝绸交领长袍,全身只除了挽发的玉簪外未饰一物,面上也只淡淡敷了一层粉,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的素净简洁。 然而这样一个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的人儿出现在此处,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芷兮只目视前方,权当没有看见大家惊讶探究的眼神。 她停下稍缓了片刻,抬腿继续往前走。 张玉自然也在此地,他正拿着铁锹,按着大靖习俗往坟顶攒土。 他的小厮看见芷兮到来,悄悄的扯一扯张玉袖子,小声道:“大人,平阳公主来了。” 他声音虽不高,但离得近的百姓还是清晰的听见了,窃窃私语声慢慢响起。 张玉回头,面上还有些许泥土。 芷兮冲他摇一摇头,止住他行礼的动作,低声道:“不必过分张扬,本宫今日并非以公主身份而来,而是以一个女子的身份,来祭奠这些被惨死的姐妹。”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周围的几个人自然听进了耳中,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在场的所有民众都知道平阳公主亲自来吊唁亡灵。 冯奕给闻人萍等人一个眼神,他们便立即四散开来,如鹰一般盯着摩肩接踵的人群,唯恐出现什么动乱。 逝者已下葬,守在旁边的十二名普救寺僧人便开始吟诵超度亡灵的经文,悠扬婉转的木鱼声,伴随着缓慢而又节奏的唱诵声,还有亲者呜呜咽咽的低泣声,袅袅充斥着整个山间。 芷兮执三根檀香,在丈高的黄冈岩墓碑前浅浅三拜,心中乞求上苍能让她们来世投个好胎,无灾无病过完一生,再不要遇见许德元这样的人。 经文诵毕,按照大靖的习俗,逝者便算是入土为安了。 冯奕便上前低声道:“公主,此地人多眼杂,还是先回去吧。” 芷兮心中怅惘,叹息世事无常,人命脆弱,但的确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她再留下来倒也没有必要,于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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