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嬉皮笑脸的何小林却没睬她,撂下一句“有事向世子禀告”,就三步并作两步,跃下客栈曲折的楼梯。 * 皇城司。 雁凌霄上下抛动一枚荷包,巧夺天工的刺绣使那仙鹤如振翅欲飞。长案前,单膝跪地的何小林额头冒出点点冷汗,抱拳的双臂有些酸痛。 “舆图?”雁凌霄似笑非笑,“她们就在寻摸这个?” “是,千真万确!属下竖起耳朵听的,一字不落,那位田七娘问连夫人要的舆图,说是在王爷的书房里。” 雁凌霄低垂着头,高挑的眉弓在眼窝落下两弯深邃。他饶有兴味,话音里听不出喜怒:“想要舆图,工部、兵部有的是,哪一张舆图会不在六部,不在大内,偏偏在沂王府呢?” “这……”何小林转一转眼睛,挠了挠头,“属下不知。” “行了,先回去吧。”雁凌霄放下荷包,瞥过仙鹤眼珠中间,用鹤翎点出的亮光,似是想到什么,剑眉猛地一跳,一把握住荷包,丢进存放画卷的阔口瓷缸中。 * 转眼间,冬衣收进放了樟脑的箱笼,连翘翘换上轻薄鲜艳的春装,杏云梨雨,就来到京城最为柔美的阳春三月。 京城中人喜好附庸风雅,金明池畔宴席不断,各色茶社、诗社如雨后春笋。连翘翘不好轻易出岛,总是攀在高台栏杆边,斜倚着往金明池的方向眺望。 红药看她孤零零的实在可怜,便取来一只木匣,抖擞出一沓拜帖,俱是耳聪目明的勋贵们听闻雁凌霄在此地金屋藏娇,特让王府侍卫送来的请柬。 “都是给我的?”连翘翘讶异。 红药笑道:“也不晓得他们打哪儿听的消息,都找上咱们琉璃岛的花鸟太监了。” 各色花笺一字排开,占满了整张矮几。有玉漱公主府的椿芽宴,有三皇子的河豚宴,还有阮国公家的梅酒宴…… 连翘翘问:“红药姐姐可问过世子,这些宴请我都能去么?” “问过了,世子说看夫人喜欢。”红药道,“眼下能向夫人下帖子的,都是知礼数懂进退的人家,看在世子的面子上,不会对夫人有半分为难。” 连翘翘撇嘴,不大相信。她觑一眼红药,见她手背在身后,与往日不同,于是罥烟眉轻拧,清泠泠的声音问道:“姐姐袖子里藏的什么呢,拿出来给我也瞧一瞧。” “连夫人,这封请柬就不必看了。”红药头大如斗。 连翘翘横她一眼,没多大威慑力,不过是小猫亮一亮爪子,但或许是她在雁凌霄身旁浸淫日久,也习得了几分凌人的气势。 红药默然无语,犹豫片刻,从袖间掏出一封熏过檀香的花笺,抬头写的是琉璃岛连夫人敬启,中间又写惜春长恨花开早,三春堪惜牡丹奇云云,落款却是三个意想不到的金漆小楷——沂王府。
第25章 🔒牡丹 “王府的帖子?”连翘翘心慌了一瞬, 望向红药,“姐姐照实告诉我,世子是如何吩咐的?” 红药抿一抿唇, 虚坐在脚踏边缘, 双手搭在腰侧福礼请罪:“世子没说别的,都是奴婢自作主张。” 连翘翘搁下请帖, 指尖抚摩过点了金箔的字迹。任谁都看得出,沂王妃此举来者不善,所谓的牡丹宴, 必是一场鸿门宴。 “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担心我回王府会遭人冷眼,保不齐会得罪王妃娘娘。”连翘翘说,“可是红药姐姐, 王妃既然知道我还活着, 成了世子爷的外室,那么早晚会找上门来,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 她深吸口气, 声音发颤:“我不能永远躲在世子身后, 总归要与王妃见上一面。” 田七娘所求的舆图, 和她的身契都在沂王府邸,虽说事情急不得,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但她不能再畏畏缩缩,陷在琉璃岛上。 “而且, 说句大言不惭的话, 之前在大朝会, 我算在陛下的金口玉言下过了半条明路,王妃也不会随意欺辱于我。世子知晓此事,更不会丢下我一人,他还能眼睁睁看着王妃磋磨我么?姐姐你说是不是?” “夫人放心,奴婢明白。”红药挤出微笑,唤来侍女,“把虞嬷嬷年前制的春衣熨好了取来,夫人和世子一道赴宴,衣衫裙裳都得般配。” 闻言,连翘翘面上生晕,方才小嘴叭叭的说得头头是道,此时却哑巴了,娇里娇气嗔红药一眼,扭过身去不搭腔了。 * 沂王府前车马骈阗,熙来攘往。 自去年老沂王走后,王府就不曾热闹过,即使有想阿谀未来沂王之人,在看到大朝会上雁凌霄受罚,袭爵的旨意久久不下后,心里也不由敲起边鼓。 今日王府以沂王妃的名头设牡丹宴,广邀京中勋贵名流,前来赴宴的人无一不是打了两副算盘,宾客人数竟比公主府和长平侯府的都多。 “连夫人。”门房的太监躬身长揖,请连翘翘下车,“王妃听说您来了,特特儿让小的在门外等您呢。” 小朱子跳下车架,朝门房飞去一记白眼,捏着嗓子道:“哪有让贵客在大街上下车的理,让世子听了,不得扒了你的皮?去去去,让你干爹干哥哥抬一顶软轿,把侧边小门开了,送夫人去内垂花门。” 门房太监捂着屁股干笑:“小朱公公,软轿半盏茶前才被阮国公家的用了去,眼下尚未回转呢。你说这事闹的,小的也是没办法呀。” 车厢内,连翘翘与红药相视一眼,清楚这是王妃下的第一道拦马索。她若是在众目睽睽下走进府中,落的不是她的面子,而是世子的脸面。 “世子几时回府?”连翘翘的罥烟眉轻拧成结。 红药以袖掩口,悄声说:“世子爷说去皇城司点个卯就回,夫人,要不咱们再等等?” 连翘翘犹豫不决时,忽听马车外有少年温文尔雅地问:“是哪家府上的小姐,如何不请人进去?” 又听小朱子打了个千,问安道:“二公子,这位是连夫人。” 雁凌云?连翘翘攥紧绡帕。她对家二公子的印象可谈不上好。 “哦?原是小嫂子。”雁凌云扬声道,“今日府上人多,底下人钻懒帮闲的,多有得罪。夫人且等上一等,让弟弟引你进去。” 他如此说,连翘翘不好拒绝,隔着车帘声音轻软地说:“多谢二公子体恤。” 门房太监便忙不迭抬来一顶软轿,红药撩起车帘,搀扶她下车登轿,阖上轿帘之前,又福一福礼,向雁凌云道谢。 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正院,连翘翘的心脏仿佛缠绕着一圈圈鱼线,每往前一步就缠得更紧一些。 王妃身边的珍珠候在门口,一打眼瞧见红药,刚想掩嘴说句俏皮话,好好刺一刺她,怎么越混越回去,都沦落到给世子的外室当丫头了。 可轿子没停稳,珍珠就看到跟在后头的雁凌云,登时住了嘴,嘴角噙着谄谀的笑:“二公子怎的跟连夫人一道来了?夫人快下轿吧,王妃在屋里头等候多时了呢。” 红药白眼快翻上天去,侧过身,拨开轿帘,温言细语道:“连夫人,到地方了。” “嗯。”连翘翘垂首,一手扶沉重的珍珠嵌丝簪,一手搭在红药腕上,轻踢罗裙,步态婀娜走出软轿。 珍珠只觉着眼前倏然一亮,如看到从画卷中走出的花鸟美人,眉目如画,肌肤胜雪,青天白日的,连夫人周身竟比旁人都要亮堂。她曾见过连夫人几次,也听过千奇百怪的旖旎传闻,可如今亲眼所见,又觉得这小连氏比半年前的丧礼上更美了几分。 “请姐姐带路。”连翘翘柔声道。 珍珠幡然醒转,收敛失态的神色,拧过身带一行人进去。 手持仪扇侍立在门边的侍女们见了,齐声向雁凌云问安,轮到连翘翘时又嗫嚅起来,有叫连夫人的,有干脆不出声的。连翘翘仿若未闻,只紧了紧握住红药胳膊的手。 正院的摆设看似风雅,实则穷奢极侈。连翘翘打眼一看,就有青玉花瓶,双面绣观音屏风,和一整座白珊瑚。 王妃坐在上首,朝上屈起手指,垂眸打量新做的点翠护甲,除却乌青的眼下,苍白的脸色,仍和之前一样素雅端丽。 连翘翘一身俏丽的藕粉褙子,草绿罗裙,气势莫名矮了半截。心脏又紧了紧,屋内一片骇人的沉默,连翘翘几乎要窒息。 “民女连翘翘,参加王妃娘娘。”她俯身叩拜,动作轻缓优雅,挑不出错处。 “好孩子,快起来。”沂王妃笑容温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霄儿也真是吝啬,好端端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倒叫他藏在外头。旁人看一眼,就像剜他的心头肉。今儿倒好,总算让我见着了。” 近乎凝结出冰霜的正院,霎时间雪消冰释,景和风暄。 珍珠满面堆笑:“可不是嘛。来的路上奴婢还跟红药姐姐说,亏她八字好,又抢了个巧宗。天天伺候连夫人,如喝仙风饮甘露,饭都不必吃了!” 连翘翘顿了顿,搀着红药坐到王妃下首。 她提起精神,小心翼翼地寒暄:“民女听说王妃娘娘前些日子病了,不敢叨扰,请娘娘不要怪罪。” “我这不是病……”王妃抚一抚眼角,“是年纪大了,天气冷,一见风就熬不住。” 连翘翘打量她不过三十几许的面容,一本正经道:“王妃保养得宜,和二八少女一般,怎么会见老?” 沂王妃一句话噎在喉咙里,轻咳一声才道:“外头瞧得过去罢了。” 雁凌云接过珍珠端的茶盏,抿一口茶浆,竖起耳朵听沂王妃拢着连翘翘的手问她的祖籍、父母,又问雁凌霄的日常起居,活脱脱一位心慈面善的好婆母。 他放下茶盏,笑道:“既然母妃与连夫人一见如故,不如请连夫人到王府小住几日。世子哥哥在皇城司朝乾夕惕,我也在宫学忙于功课难得出宫,有连夫人这般知心合意的人陪着母妃,我们兄弟俩也能安心做事。” 连翘翘心头咯噔一下,差点从官帽椅上滚下地去,在心里白了雁凌云一眼,坏东西的亲弟弟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人,满肚子的坏水。吃鸿门宴是一回事,住进王府给沂王妃侍疾,每日晨昏定省,试药布膳都是规矩,她焉能有命在? 好在王妃没睬雁凌云的提议,问珍珠:“园子里的客人可到齐了?” “差不多都到了,就等着娘娘露面呢。” “那便好。”沂王妃轻拍连翘翘的手背,笑道,“翘娘,先让红药领你吃酒去,我拾掇一下就来。” 连翘翘起身告退,在她走后,沂王妃脸上挂着的微笑化为齑粉。她寒着脸,一拍扶手,护甲摔落在地,喀喇一声断成两截。 “跪下。” 雁凌云慢吞吞撇开衣摆,单膝跪地:“儿子知错了。” “知错?”沂王妃呵了声,“母妃说过多少次,不要自作主张?你以为你哥哥是吃素的吗?他把连氏远远放在琉璃岛,不就是要摆出个视如珍宝的样子。想让连氏进府侍疾,你以为是拿捏雁凌霄?你是在挑衅他,给他借题发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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