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翘褪去太监的青袍,手半遮半掩挡在前头,藕粉的系带在肩窝勒出浅痕。她一面哭着配合,一面暗骂雁凌霄混蛋,她担心了好几天,哭了两个晚上,都哭给鬼去了。 “夫人。”雁凌霄一手捂住额头,哑声道,“您大可以在心里骂,骂得娇里娇气的,要我怎么下得去手?” 夫人两个字宛如定身咒,连翘翘面色生晕,掩住嘴,不肯再动弹。 烛光摇曳,两条人影蜿蜒着,挤挨着,映在墙面上。束发的幞头成了束缚手腕的凶器,藕粉绸带绕在双眼前,被泪水浸湿。 连翘翘没了骂人的力气,憋了好半晌,才挤出一句:“世子爷在宗正寺天牢里吃香喝辣,想必也不缺人伺候,是妾身多虑了。”说罢,就挣扎着起身想走。 “别动。”雁凌霄捉住她,俯在耳边说,“让我抱一会儿。” 耳尖发烫,雁凌霄的呼吸和话音都近在耳畔,胸腔的震颤几入骨血。连翘翘不再挣动,茫然地看着牢房墙面上挂的画,轻轻按住雁凌霄横在她胸前的小臂,似乎想借此触摸自己的心。 她看得出,雁凌霄很高兴。如果她想借机在雁凌霄心里留下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那么她已经成功了。 可是为什么,她并未对此心生喜悦?为什么她的心像被泡进梅子醋里,一个劲儿发酸、窒息,仿佛永生永世得不到解脱?
第30章 🔒身世 察觉到连翘翘心情不爽利, 雁凌霄叹口气,将她翻过身,柔腻的身躯裸裎着, 横躺在粗粝的狼毛绒毯上。 雁凌霄拨开连翘翘鬓角的碎发, 眼底盈着烛光,话音里难得有几分温情:“夫人能来看我, 我很高兴。” “妾身不过来探个监,想着雪中送炭,却成了锦上添花, 在世子爷这儿就从小夫人成了夫人,升官发财了?”连翘翘移开眼,凝神望着雁凌霄系在脖子上,一晃一晃地垂在她鼻尖上方的赤色玉佩, 心里越想越憋屈, “不对,怕是连锦上添花都不算, 世子在宗正寺要什么没有?想来也不缺人陪吧。” 雁凌霄闻言愈发喜悦,嘴角止不住笑意:“夫人来宗正寺前去过酸果子铺?我闻闻, 是醋栗子味?” 他俯身去嗅闻连翘翘, 后者躲闪不及, 四肢被裹进狼毛毯子中,毛茸茸的,蹭得发痒。 挣扎间, 连翘翘扬起脖颈,朱唇茫然地翕张, 她下意识一口衔住雁凌霄的玉佩, 触感温凉, 像含了一枚千年寒冰,又仿佛能感受到他炽热的体温。 雁凌霄身子一紧,屏住呼吸缓了缓,随后摘下那枚玉佩,戴在连翘翘纤细的脖颈上。细细的红线蜿蜒在起伏的雪肉,刻作凌霄花的红玉没入沉沉的阴影。 他别过脸,松开连翘翘,咳嗽一声:“说正事,有件事要拜托夫人。” 连翘翘强撑着跪坐起身,披紧狼毛毯子,罥烟眉拧成一道小结:“世子吩咐的事,妾身在所不辞。” “我在宗正寺不会耽搁太多时日,但有一事仍需要可信、得用的人去做。”雁凌霄的手探入绒毯,摸索几下,须臾,与连翘翘十指相扣,“玉佩乃是信物,你带上它去京城田子巷尾,找一位姓吴的嬷嬷。她年纪四十几许,是我母妃当年的陪嫁丫鬟。见到信物,吴嬷嬷就会明白你的来意,之后再带她去见长平侯。” 连翘翘竖起耳朵听,生怕听岔一个字就谬之千里。她攥紧胸前的玉佩,从头到尾默念一遍雁凌霄的交待,方才定神道:“世子放心,妾身省得了。” “别害怕,大胆去做就是了。”雁凌霄捏一把她面颊的软肉,翻身下榻,赤着上身为她捡落了满地的衣裳。 连翘翘的脸红到滴血,瞥一眼雁凌霄线条明晰的腹肌,和随着走动、弯腰的动作而牵扯紧绷的肩背。他皮肤白皙,一如白玉雕就的神祗。 她整个人缩进毯子里,手忙脚乱换上太监的圆领袍衫,强自忽视衣角上沾染的湿痕,以及萦绕鼻尖羞人的麝香。 “夫人穿这一身,别有一番……风味。”雁凌霄轻笑,为她捡来鞋袜,托着足底,握住圆润的脚踝,好生将如玉如脂的双脚套入粗劣的棉布足袋。 连翘翘没被他这样伺候过,有些坐立不安,嘴唇抿了抿,刚想挣开双脚,耳畔又响起雁凌霄的声音。 “早先说过,要为你换一桩身份,眼下倒是个好时机。”雁凌霄道,“王璞的远亲有位连襟,如今任八品太常博士,和你五百年前乃是一家。他官位不高,但胜在是清流小官,背景干净,家中人口简单,只有两个已经嫁人的女儿。我已与连博士私下商议好,借用他早夭的姑娘身份,为你挂上户贴。从今往后,你就是连家的三姑娘,有父母,有姊妹……” 一开始,连翘翘甚至没明白雁凌霄的意思。少顷,她的心脏咚咚直跳,仿佛回落人间,一双杏眼瞪得老大,几乎不敢相信雁凌霄说的话:“世子说的可是真的?” 雁凌霄勾起嘴角,为她挽好发髻,束好幞头,而后沉着声音反问:“我几时骗过你?” “世子殿下。”连翘翘踮起脚,蹦起来,扑进雁凌霄怀里,勾住他的腰,“再造之恩,翘翘永世不忘。妾身欠您两条命,以后会一一还清……” “还清?”雁凌霄神色微冷,垂眸睨向连翘翘,“夫人打的好算盘,跟我说一说,你想怎么还?” 连翘翘将雁凌霄的不悦看在眼里,环住他的脖子,讨好似的亲吻他的喉结,口中呐呐:“好世子,妾身说错话了,您别跟我一般计较。” 她嘴角上扬,心口噗噜噜冒着泡。她要有家了,哪怕是个只写在户贴上的家,也比孤身一人颠沛流离来得好。 她不再是明月楼的连翘翘,而是连家三小姐翘娘。 * 翌日,田子巷。 连翘翘在红药搀扶下矮身下轿,手扶帷帽沿,透过雾青绉纱小心打量巷子左右的小院。 此处住的多是商贾人家,屋檐、门楣谈不上气派,院落狭小,巷子口挤满等待卸货的骡车和油布马车,人声藉藉。连翘翘皱一皱鼻翼,嗅到一股骡马身上的腥臊味。 “姐姐可认识吴嬷嬷?”连翘翘问。 红药挽住她的臂弯,紧赶慢赶往巷尾走,悄声道:“回夫人,奴婢是王府的家生子,只略略听奴婢爹娘说起过,世子爷一岁前,先王妃就做主让吴嬷嬷放归良籍,据说嫁给了一位开香料铺子的掌柜,没再回过王府。” 连翘翘了然,待闻到一股冲鼻的香味,就停下脚步,敲了敲院门。 不多时,院门开了条缝,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探出头,见门口是两位锦衣华服的女子,面上发红,磕巴着问:“你们找谁?” 连翘翘莞尔,声音轻柔:“这儿可是吴娘子府上?” 院内传来一声责骂,少年缩回脑袋,嘀咕一番,又转过头,一脸纳罕地请她们进去:“我娘在里间,夫人这边请。” 连翘翘跟在后头,轻踢裙摆,避开地上铺晒着的香料。 一位四十出头的妇人候在廊下,她身形富态,五官圆融,隐约能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娇憨可爱的女子。 “吴嬷嬷。”连翘翘福身行礼,“此番叨扰,是有要事相请。” 妇人眯眯眼睛,上下打量她和红药的衣裳,旋即了然道:“沂王府的人?” “哎。”连翘翘从颈间取下那枚凌霄花赤玉佩,递给吴嬷嬷,柔声说,“我奉世子之命,前来拜会,还请嬷嬷看在世子的份上不吝赐教。” 吴嬷嬷拿过玉佩,摆在手心,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语气和缓、亲热许多:“夫人随我进屋,喝几口热茶。” 吴嬷嬷的儿子拢着袖子,就要去厨房烧水,却被吴嬷嬷喊住:“你去院门口蹲着,别叫人进来,连你爹回来也不行。” 红药笑吟吟道:“还是奴婢去烧水煎茶吧,夫人和嬷嬷且等上一等。” 连翘翘被吴嬷嬷挽着进了里屋,坐在茶桌上首。 “夫人,您请坐。”吴嬷嬷坐在一侧的矮杌上,见连翘翘起身相让,忙握住她的手,让她坐好,“地方小了些,腾挪不开,夫人您多担待。” 她目露慈祥,仔细看了看连翘翘,一叠声道:“好,好,世子身边有您这般知冷知热的人,若王妃泉下有知,也能欣慰了吧。” “嬷嬷取笑我了。”连翘翘与吴嬷嬷寒暄几句,得知她近年一切都好,只是时时思念早逝的王妃,惦记幼年丧母的世子,“世子身子康健,备受陛下荣宠,但……嬷嬷可知道,世子的身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吴嬷嬷面色骤变,她在田子巷,自然也听说过一个月来闹得满城风雨的假世子案,也大略猜到雁凌霄如今不是被禁足,就是被关进了宗正寺。 连翘翘握住吴嬷嬷的手腕,半蹲下身,平视吴嬷嬷:“嬷嬷,兹事体大。我相信世子不会有事,但这事若不早些解决,世人就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等到那时,无论是世子的清誉,还是先王妃的身后名,都会沾染上污迹。嬷嬷既然惦念世子安危,也愿意信我,那么就拜托您,请告诸一切真相。” “夫人,并非老奴不愿意开口,只是……”吴嬷嬷抿紧嘴唇,温婉团融的脸隐没在屏风的阴影中,“世子的生父,乃是当今圣上。此事若说出去为世子声辩,保不齐就是把世子往火坑里推,还会牵连王妃的名誉。” “什么?”连翘翘身形俱震,愕然道,“您的意思是……?” 她不敢再说下去,以袖掩口,用气声道:“可是王妃,是陛下的亲弟媳,这……” 连翘翘顿时明白了吴嬷嬷的顾虑,一时心荡气促,五阴炽盛。她揪紧绡帕,思虑良久,思及雁凌霄俊美的眉眼,和昨夜床笫之间的耳鬓厮磨、温言细语,忽而恍然大悟。 “吴嬷嬷不必忧虑。”连翘翘道,“世子人虽在宗正寺,但从未受皮肉之苦,还被仔细伺候着起居、饮食,如此一想,能让宗正寺客气相待的人,除了陛下,又会有谁呢? 嬷嬷,陛下他一定心知肚明世子的身世。我不敢揣度圣人的心思,但是嬷嬷,虎毒尚且不食子。陛下既然不怪罪世子,那么眼下定缺一位能证实世子身份的人证。我明白,嬷嬷担心家里人受连累,但嬷嬷何不想想,给陛下递台阶,让天家父子团聚,这是何等的恩德?旁人想修还修不来呢。” 她说得口干舌燥,恰逢红药端茶进来,就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清爽的散叶茶。 吴嬷嬷沉默良久,黑蚕似的眉毛颤了颤。她握住连翘翘的手,低声说:“老奴省得了。” “嬷嬷大恩,我和世子都会记在心上,不会让您受了委屈。”连翘翘长吁一口气,扶起吴嬷嬷,“您打点好家里,今日就随我去拜见长平侯。” “长平侯?”吴嬷嬷讶异。 连翘翘心下惶惶,有几分紧张,但仍是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她弯起嘴角,柔声道:“一切都是世子的吩咐。咱们去拜会长平侯,再由他带咱们去求见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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