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翘同样耳畔嗡鸣,宛如被摁进湍急的河水中, 呼吸凝滞,人像木偶一般倚着太后,定定地跪坐。 “四殿下受了轻伤, 陛下已经请了太医过去。”禁军护卫浑身冷汗,单膝跪地,“太后娘娘,猎场旷阔四面无遮, 陛下吩咐属下率一队人马护送太后和诸位娘娘回帐篷休憩。” 众人早没了观赏春猎的心思, 留下一片杯盘狼藉,坐上马车飞驰回到营地。 雁凌霄的营帐前, 被护卫围得水泄不通。连翘翘心下焦灼,在帐篷前探头探脑, 揪着绡帕打转, 好半晌才寻到个熟脸。 “小朱公公。”连翘翘低头望向小朱子手捧的铜盆, 边沿搭了两块巾帕,上边全是血。她心里咯噔一下,忙问:“殿下流了这样多血?太医怎么说?可否……可否让我进去看看他?” 小朱子左右看看, 悄声道:“连良娣,殿下伤势不重, 这些都是皮外伤。皇上也在呢, 里头乱得很, 良娣不如再等等?等陛下走了,小的再带您进去。” 连翘翘朱唇紧咬,也顾不得那么多:“殿下在里间受苦,我却在外头干等着,没有这样的道理。我既是殿下的良娣,越是这种时候,越该陪在殿下身边。” 雁凌霄如今和她休戚与共,假如真出了什么事,她也落不到好。 况且……连翘翘攥住襟口,试图平复揪紧的心。她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想亲眼见到雁凌霄,确定他还安好。 小朱子咬咬牙,低声道:“良娣且等等,奴婢去去就回。” 不多时,小朱子端了一盆热水回来,连翘翘垂眸敛目,袖手跟在他身后。营帐前,两名手持刀戟的禁军侍卫作势要拦,听小朱子说是四皇子良娣,又目露难色。 正僵持着,一位高大的黑衣察子掀开毡帘,见到连翘翘,不由一喜:“这位可是连良娣?属下王璞,在皇城司做事。赶巧了,殿下正让属下去猎场找您呢。” “王大人。”连翘翘福礼。 王璞黑蚕似的眉毛一抬,侧身避开,撩起毡帘一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连翘翘和小朱子闪身进去。 营帐内乌泱泱十几人,气氛压抑到叫人喘不过气。 连翘翘一打眼就看到雁凌霄倚着迎枕,空裸上身,半披着外袍,神情冷淡,由太医躬身在榻边包扎上臂的创口。瞧见雁凌霄青鬓丹唇,血色尚足,连翘翘轻吁一口气。 皇帝面沉如水,正在叱责殿前司都指挥使:“出发前尔等跟朕夸下海口,说会确保春猎安全无虞。现在倒好,刺客都闯到猎场里来了!要不是四皇子武功尚可,岂还有命在?假如那些刺客冲着朕来呢,尔等又想如何狡辩?” 殿前司的将领们冷汗淋漓,跪地拱手道:“陛下,此事蹊跷。刺客见事情败露,均服毒自尽,臣等想查出幕后主使,尚须陛下宽限些时日。” 连翘翘竖起耳朵,双手搭在腰间,步履轻盈地绕过一干大臣、宗亲,跟在小朱子身侧来到榻前。 雁凌霄见她来了,也不做声,挥退太医后,让连翘翘坐在矮杌上,用没受伤的右手摸了摸她的发髻。 “殿下。”连翘翘眼眶微湿,但也知道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于是抿紧唇,拧干湿热的巾帕,为雁凌霄擦拭左臂残余的血迹。 皇帝咳嗽两声,瞥一眼二人,寒着声音道:“宽限几日?殿前司能让一只苍蝇都飞不进的猎场,凭空出现十几名刺客,朕让你们去查,又能查出什么?” 言外之意,是怀疑殿前司有人与刺客勾结。此等诛心之言一出,殿前司的都指挥使当即匍匐在地,泪水涟涟:“陛下——臣等断无欺君罔上的胆子!” 连翘翘伏在雁凌霄手边,闻言借着他外袍遮掩,偷摸瞪了那殿前司的将军一眼。 雁凌霄勾起嘴角,安抚似的按了按她的后颈,而后坐直身子,冷声说:“父皇,刺客是冲着儿臣来的,不如就让儿臣自己解决。殿前司的大人们还要保护父皇安危,不好分心查案。儿臣尚且挂着皇城司提点的职位,此事让皇城司的人去查也算人尽其用。” 一旁的三皇子抬袖抹汗,他本就体胖,营帐内人头攒动,闷热不已,颈间的汗水如瀑般往下淌。 皇帝见状,大为不悦:“老三,你怎么看?” 三皇子觑一眼袖手伫立在一旁的五皇子,干笑道:“四弟受了伤,又有一段时日没去皇城司,让他们去查,指不定能查出什么。假如急于求成,杀良冒功,抑或是屈打成招,岂非让真凶暗中得意?” 在场诸人听出三皇子暗示雁凌霄会借机党同伐异的意思,俱是相顾失色,不敢出声冒头。 皇帝见此情形,更是怒不可遏,一拍案头,呵斥道:“照你的意思,刺客让你去查,就能查个明白了?” 三皇子满头热汗顿时成了冷汗,讪讪道:“儿臣不是这个意思,父皇、四弟勿要介怀。” 皇帝拂袖起身:“罢了,就按霄儿说的做。都指挥使,把刺客的尸首都交给皇城司。你们做好分内之事,安排好明日启程回京的护卫,戴罪立功吧。” 雁凌霄挣扎起身,撕扯到伤口,剑眉紧蹙,嘶了一声:“父皇且慢。儿臣不过被箭簇擦伤,蹭破一层油皮,怎好耽误父皇游猎的雅兴?倘若如此,方才是儿臣的罪过。” 连翘翘心头一跳,忽而生出一分大逆不道的想法。殿前司的人说的不错,此番刺客来得蹊跷,没得到好处,反而折了不少人。 她仰头望雁凌霄,取出怀中绡帕,为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一边凝视他忍痛的神情,一边心中暗忖,莫非是雁凌霄自己所为……? 皇帝手背在身后,吐出一口浊气。他周身萦绕衰朽的气息,无可奈何地觑向雁凌霄:“你心中有数即可,朕也不必多言。” 话毕,定下三日后再回京,让殿前司点一拨人马护卫诸位皇子营帐,再差两队人马连夜进山扫荡,以防刺客余党。 皇帝临走前,还特意叫住连翘翘:“连氏,你是老四身边人,须得细心照料四皇子,不得懈怠。” 忽然被皇帝亲自点名,连翘翘吓了一跳,期期艾艾地跪下:“陛下放心,臣妾会照顾好四殿下。” 三皇子听得咬牙切齿,腮边的肉抖上几抖。自从雁凌霄这便宜儿子回宫,父皇眼里是越来越没有旁人了! 皇帝率一干人离去,小朱子说要去换盆热水,也识趣离开,拥挤的营帐转瞬间只剩下两人。 “还跪着做甚?起来吧。”雁凌霄神情懒怠,倚在榻边。 连翘翘束手束脚,坐回杌子上,双手搭在膝头。她不敢去想刺杀背后的真相,连问都不敢问,嘴唇张了又张,最终缄默不语。 雁凌霄失笑:“良娣想问什么?” 连翘翘摇头,步摇玱玱作响。她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好在骑装厚实,看不出异样。 “殿下。”连翘翘下巴搁在他腿上,环住劲瘦有力的腰身,喃喃道,“听到殿下受伤,可把妾身担心坏了。” “是么?”雁凌霄轻抚她的后颈,不出意外,看到她身子一僵,耳后起了零星的鸡皮疙瘩,单薄的脊背随着他的抚摸瑟瑟发抖。 连翘翘按捺住惊叫,心里跟明镜似的。倘若真的如她所想,遇刺一事是雁凌霄自导自演,那么无论雁凌霄目的为何,都是欺君之罪,而得知真相的她必死无疑。 “四殿下……”连翘翘被强迫抬起头,杏眼湿漉,微丰的唇撅起,一如沾惹露水的樱桃。 雁凌霄眸光一暗,一把将人扯入怀中,俯身去吻。叫人刺痛也酥痒的亲吻间歇,雁凌霄抵着连翘翘额头,哂笑:“良娣,你在害怕。怕什么?怕我?” “臣妾不敢。”二人鼻息相闻,连翘翘手支在雁凌霄紧实的胸膛上,轻喘着气岔开话头,“殿下,而今情况尚未明朗,咱们待在猎场不会有事吧?” “不会。”雁凌霄将她的碎发拨到耳后,“良娣且看着吧,浑水才好摸鱼。” * 翌日,雁凌霄一早率扈从进山行猎,臣子、宗亲们见他行动如常,皆称赞四殿下骁勇洒脱,临危不惧。 昨个儿太后受了惊吓,遂免去请安。连翘翘左右无事,就睡到日上三竿,还是红药担心她睡过劲,千催万请才把人从榻上请下来。 一出营帐,连翘翘远远瞧见一位穿桃粉骑装的女郎,跨在一匹鬃毛打缕的母马上,身背箭筒,腰挎秀气的小弓,高抬下巴,看上去很是神气。她心生艳羡,就多看了一眼,却不料那粉衣姑娘策马到她跟前。 连翘翘眼皮一跳,柔声道:“傅小姐。” 傅绮文翻身下马,手中攥住流苏马鞭一头,握在虎口间打转。她咧嘴一笑,齿牙春色:“连良娣,春光明媚,为何不去骑马?” 连翘翘尴尬:“我不善骑术。” “噢。”傅绮文松开飞转的鞭子,咻的一声甩在地上,瞥一眼虚掩的毡帘,问她,“四皇子安好?” “殿下安好。”连翘翘斟词酌句,生怕露怯。 她大概猜得到傅六小姐的企图,但她不明白,傅绮文往她这儿使劲有何用?想做皇子妃,讨好皇帝、皇太后才是正道。 “我和良娣之间,或许有些误会。”傅绮文神色自若,搂住连翘翘臂弯,“希望良娣不要挂怀。” 连翘翘侧过身,撇开她的手:“傅小姐多心了,你我只见过两次,何尝有过误会?” “良娣如此想,我就放心了。”傅绮文笑语嫣然,“往后多的是相见的时候。我看良娣面善,为人又谨守本分。我家中五个兄长,未曾有过姊妹。良娣若是愿意,不如与我以姐妹相称。” 连翘翘哪里会不记得,初次见面傅绮文就给了她难堪。如今态度大变,还不知道在筹谋什么。她心术比不得这些大家闺秀,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 “承蒙傅小姐厚爱,我人在宫中,不便结交朝臣内眷。”连翘翘睫羽低垂,“四殿下的午膳还没备好,我去御厨的营帐瞧一瞧,就先走一步了。” 傅绮文哑然,见连翘翘头也不回扭身就走,气得直瞪眼。她用力一甩,彩色穗子编的马鞭啪一声打在地上。 * 与此同时,三皇子营帐内鼓瑟和鸣,有舞姬在绒毯上翩翩起舞,扬膝旋腰。 三皇子打着拍子,醉醺醺的。有小太监上前附耳通报,他打个酒嗝,不耐烦:“让他进来。” 雁凌云走进营帐时,便看到三皇子左拥右抱,勾着脑袋去够舞姬指尖的蜜饯。他垂眸敛去厌憎,拱手道:“三殿下,臣弟有要事相商,烦请屏退左右。” 三皇子口中嚼着蜜饯,含糊道:“她们都是玉清殿的人,嘴巴严得很,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见雁凌云一声不吭,他摆了摆蒲扇大的手:“去去去,都下去,没听见小沂王的话吗?” 雁凌云听出他话间的讽刺,眉头一颤,在舞姬们垂手退去,合上门帘后,清清嗓子,朗声问:“殿下,四皇子遇刺一事,可有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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