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官捂着头尖叫起来:“不,公主不可能自尽,一定是信陵王杀了她,谎称她自尽,信陵王如此不留情面,连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也要赶尽杀绝,那我们这帮人岂不是更没有活路了?” 众人一时间难以接受,纷纷哭了出来。 一旁的高少监吓得瑟瑟发抖:“咱们,咱们去求求信陵王吧,兴许还有活命的机会,本来就是元宁公主威逼我们的,是崔尚宫和她同流合污,关我们什么事啊?” 他说着也哭嚎了起来:“何奉那个老东西,自己跑得倒快!金银细软全卷跑了!何广春这个小兔崽子也找不到人影子,八成也跑了,妈呀,这些杀千刀的家伙,可把爷爷我坑死了!” 熊熊大火将南边的宫殿烧的不成样子,到夜半时分才将火势控制下来。 凤龄回到尚宫局这边查看情况,幸好火势还没有漫延到这里。 邵盈盈已经走了,她心头放下一桩事,又在尚宫来回转了两圈,见没有人被烧伤才敢放心走。 才转过身,听到后面有人喊她:“凤龄!” 一回头,竟然是何广春。 凤龄大惊:“你不是跟着你师傅走了吗?” 何广春怒骂:“这个老东西,我说回来带上明珠一起走,他就卷了所有银子撂下我自己跑了!” 他苦着脸:“信陵王的人已经进宫里了,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凤龄拉着他:“你过来,南宫那边有个狗洞,你带着明珠,再把那几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带着,看现在能不能趁乱溜出去,能走几个是几个,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何广春焦急道:“那你呢?你跟我们一起走吗?” 凤龄道:“我不能走,李谕最恨的人是我,我死了,太极殿和尚宫局的人兴许还能活,我要是逃了,会害死她们所有人,也会害死我哥哥。” 何广春固执得摇头:“不行,你不走,那我也不走!我不能这么不义气!” 凤龄怒道:“生死关头,你别再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了!” 她拽着他就走,才出了大门,迎面就碰上了大批的凉州军队。 黑压压的部众,人人面色严肃,披甲佩剑,整齐从中间分成两列,朝左右散开。 李谕执剑,从后方走来,盔甲上还挂着淋漓未尽的血。 凤龄站在那里,直直望向他。 月夜阴沉,风裹挟着鲜血的气味。 三年了,以这样的方式再重逢。 她的心口像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张不开口。 脑海里无数画面出现,重叠,消失。 太子殿下,信陵王,尉迟逢棠,李谕。 你为什么总是大难不死,你为什么总是要阻碍我的路。 为什么你要出现在我的人生里。 为什么命运让我们一次又一次相见再重逢。 为什么越是仇人,越是躲不掉。 夜色里,李谕背着月光向她走来:“崔尚宫,别来无恙。” 何广春原本和凤龄并排站着,一看这架势,便瑟缩地躲到凤龄身后。 凤龄抬头看向他:“是,三年了,别来无恙。” 李谕淡淡一笑:“你看,我赢了,虽然代价有些大,但是,还是我赢了。” 他问:“还记得三年前我跟你说过什么话吗?” 凤龄道:“记得,殿下说过,再相见时,就是你死我活的地步,你还说,不会放过我。” 她说:“我等着你,李谕,我一直等着你,不就是要我的命吗?” 李谕弯起唇,忽然将剑对准了躲在凤龄身后的何广春:“你是该死,但我不会让你死得那么轻松,那就太便宜你了,你身边这些阉竖走狗,与你狼狈为奸,更该千刀万剐!” 他身旁将士立刻领会,拔剑向前。 剑锋银光乍现,何广春尖叫一声瘫在地上。 晕厥了半晌后,再睁开眼,伸手一摸,发现头还在,心还跳,一时差点没缓过来,抖着手直拍心口。 一抬头,就见凤龄一手将剑锋握住,鲜血顺着剑刃一路流淌,簌簌滴落在地,满地血腥气味。 凤龄手握剑锋,看向李谕:“一切因果罪孽,赏罚报应,都在我一人身上。” 她握着那柄剑,缓缓抬向自己的喉咙:“殿下今日要我命,我必引颈待戮,毫无怨言,还请殿下,勿要迁怒无辜。” 李谕走过来,将剑架上她的脖子:“你是不是以为你哥哥立了一点小小的功劳,我就会大发慈悲放过你?” 听他提及哥哥,凤龄一时心慌,唯恐自己的罪孽连累至亲。 “我知道自己罪无可赦,不求殿下放过我,但求赏罚功过不要牵连旁人,我哥哥与我失散多年,在今日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我是死是活,我有罪,我甘愿受死,但我哥哥是无辜的,希望殿下不要迁怒他。” 李谕冷声道:“按例,你的新旧两位主子都死了,你理当给她们陪葬去,大行皇帝与元宁公主在地底下看到你,一定会感激你的忠心。” 凤龄叩首:“如若这是新帝圣旨,那奴婢愿意领旨。” * 七月初十,大吉,新帝登基,改元永泰,为大行昭烈神宗皇帝加尊谥为敬宪英慧恒永昭烈神宗皇帝。 元宁公主阵营的门生文客全部获罪伏诛,旧日亲信林林总总共抓捕三千余人。 宫里一道一道口谕传下来,杖毙,诛族,流放北疆,一条又一条的人命就这么念没了。 凤龄和一众女官都被扣押在尚宫局,等待着处置,等待着暗无天日的来路。 众人原本还期盼新帝能开恩饶她们一命,然后不停地听到那些传出来的旨意,从惶恐不安,到惊惧交加,再到如今只想留个全尸死的体面些。 凤龄隐约记得许多年前第一次入宫时,也是类似的情景,也是类似的心情,等待着自己的命运被别人安排。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她还是命不由己,还是身若浮萍。 半生的钻营争斗,什么都没能改变。 唯一改变的,也只有自己如今面对这些,倒是可以视生死如无物了。 想想真是可笑。 她只是放心不下远在定陶和通州的亲人们,更放心不下哥哥,她是新君的眼中钉肉中刺,可哥哥在凉州的风沙里吃了那么多年苦,好不容易抛头颅洒热血挣了一份从龙之功,正是好日子要开头的时候,倘若被她连累了,她死都不能瞑目。 身边几个年轻的女官又开始哭了,凤龄闭上眼,人活着真是累。 少年时,先帝曾教导她,这看似繁华锦绣,一池静水的深宫,多的是豺狼虎豹和暗潮汹涌。 有权利的地方就有无尽的争斗。 先帝要她学会三颗心,良心,忠心和狠心。 狠心可以走一时,忠心可以走一程,良心可以走一世,宫里有许多走着走着就没了良心的人,终于把路走绝了。 这话和今时今日的她倒是很恰当,从威风八面的总领尚宫沦为乱臣贼子,先帝死了,公主也死了,她的靠山都倒了,自己也成为阶下囚。 其实她一直不是什么聪慧绝伦的人,能走到先帝身边也只是恰好比旁人多了些运气。 昔年还在司仪局任职时,上一届王尚宫就曾经说过她,有狡黠伶俐,少玲珑智慧。 寻常人在面临危机坎坷之际,总还要为自己的性命拼搏拼搏,不到最后一刻不愿放弃。 她却总是听天由命,认为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女官考评,在考校女红的前夜,一场大火将考评用的绫罗丝线烧了个干净,所有人都急的跳脚,到处想办法应付考评,能借的借,能拿的拿,还有从自己床帐上拆丝线下来的。 只有她一个人蒙头睡到了大天亮,然后到烧毁的废墟里刨出来几卷没有损坏的丝线,用这些东西应付过了考评。 上峰质问她:为何别人四处想方设法时,你在睡觉?你就如此不重视这次考评吗? 她还振振有词:怎么了,不可以用吗?难道我交上去的东西不行吗?尚宫局的东西都是珍品,这些丝线并没有被烧毁,无论颜色还是韧度都要比床帐上拆下来的好吧? 王尚宫曾数次斥责她消极懈怠,告诉她人若是没有人定胜天的决心,那必然是色厉内荏,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少年时心态颓靡,得过且过,但有幸常遇贵人,在这些前辈的谆谆教导下,才渐渐有所改变。 后来那些年,她一步步超越了那些曾经的上峰,更接替了德高望重的王尚宫的位置。 也曾大权在握,也曾独当一面,她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坚强了,无所畏惧了。 如今再看,人生真是风水轮流转,荒唐几十载。
第29章 李谕在勤政殿与内阁诸臣商议对公主党旧臣的处置, 众人意见不一,众说纷纭,有的说应该严惩,杀鸡儆猴, 还要连坐问罪宗族, 有的说新帝登基, 应当大赦天下以彰显仁德之心。 李谕翻了翻折子,状似无意的提起:“那先帝身边的尚宫崔氏,素日也是公主党, 诸位觉得应该如何处置啊?” 众人一阵沉默, 半天无人回答。 半晌后,中书令犹豫着开了口:“恕老臣僭越, 旁人倒也罢了, 这个崔尚宫, 虽然有罪, 但侍奉大行皇帝多年,她的哥哥多年前流放凉州守疆, 如今已是东三营统领, 自圣上领封凉州后,崔将军一直忠心耿耿为圣上效力。” “此番元宁公主谋逆, 也属崔将军阵营最为勇武,第一个打进上京, 为圣上开路, 如今谋逆才平, 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 这时候若是杀了功臣的妹妹,恐怕……” “恐怕是要寒了功臣之心是吧?”李谕接过话:“可是崔氏这贱人阴险狠毒, 罪无可赦!” 旁边的先锋将军是从凉州跟来的,恰好也是崔敬龄的旧识,此刻看在同袍战友的情份上,不免求情道:“圣上仁慈,敬龄与我们都是凉州旧臣,他的忠心圣上一贯看在眼里,在凉州时敬龄就常常思念幼妹,说是年少离别数年未见,昨夜东三营以一当十,势不可挡,也算大功一件。” “想来他妹妹不过一介妇孺,由得他带回家中,随意养着便是了,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吗?” 李谕不冷不热的笑了声:“一介妇孺……“ 下面的大臣们揣摩着圣意,也不知圣上是怎么想的,让他们更不敢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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