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有几个明白人听懂了,圣上现在其实心中颇为挣扎,他似乎不想立刻杀了这个崔尚宫,但是又找不出理由来不杀她。 公主党人人问罪,若独独放过这个崔氏,于情于理都实在说不过去。 但倘若真是想杀她,一道圣旨下去谁敢不遵,何必拿出来再三再四询问。 “圣上,”此时内阁大学士庞英老大人突然上前秉手:“大行皇帝驾崩前,曾留下两道口谕,并以御纸密封于尚方剑匣中。” “其一,令元宁公主尊为长公主,迁居青州,永不回京,其二,令尚宫崔氏,去女官之位,赐兰台宫颐养,以公主份例奉之。” “先帝只留下这两道口谕,如今公主已殁,唯余崔尚宫一人,还望圣上念在大行皇帝的份上,就饶恕崔尚宫一命吧!” 李谕冷笑,敲了敲桌子:“口谕?诸卿谁还有口谕,都一并说来,可不要一天一个口谕蹦出来,过了今日,朕可不认了。” 庞大人连忙跪下:“圣上圣明,臣绝无矫诏之意,臣与崔尚宫无亲无故,也无交情,这的的确确是先帝口谕,臣以性命担保,若有半字虚言,臣便五雷轰顶,不得好……” “好了,”李谕将手一挥,没有耐心听这个老学究发毒誓:“就按口谕办。” 顺手将手里的折子丢开,冷哼一声:“算她有个好哥哥,朕也不屑与一个女人为难。” “看在她哥哥舍生忘死的份上,暂且免她死罪,但是这不代表朕就放过她了,待大行皇帝孝期过了,朕再跟她慢慢算账!” * 大行皇帝七七之日,阖宫祭奠,凤龄已迁居至兰台宫,深夜独自凭吊。 跪拜诵读完经书后,她手执烛台,在空旷萧条的院中来回走了几遍,这偌大的宫殿如今只有她一人。 夜长月深,不时有风穿过树梢,发出奇怪的声响,若是个胆小的,恐怕已经要吓死了。 东六宫以太平宫、兴德宫、华阳宫、永乐宫、景福宫、未央宫等宫殿群为主,西六宫以显阳宫、章台宫、长庆宫、承信宫、福宁宫、兰台宫等宫殿群为主。 这兰台宫乃是西六宫最偏僻荒凉之处,自文宗朝王美人去世后,已经尘封落锁十七年。 虽然冷清,倒也是个静心的好地方。 凤龄看着院中粗壮的大榆树,枯败的碗莲和水缸,还有那一轮西沉的月。 这里,也许就是她将来要养老送终的地方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新朝才刚立,便生出许多是非来,凤龄虽身在兰台宫,但从前做了那么多年尚宫,有些事情想不知道都难。 新帝登基后,下旨大封迁宫,太极殿因大火烧毁已经无法居住,新帝便择不远处的太和殿为寝宫,元配沈氏册为皇后,已经住进了太平宫。 先是前朝内阁文臣和凉州武将的争执,再是孙、张二位侧妃的名分之争。 孙氏虽家世平庸,但资历颇深,曾与皇后一起追随新帝远赴凉州,共苦三年,也曾随军镇守凉州,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并且膝下还抚育着嘉懿公主。 嘉懿公主本家姓邓,今年六岁,是李谕麾下战死大将的遗孤,父母双亡后,李谕将她认为养女,在凉州时便一直交给孙氏照顾。 她与孙氏投缘,关系亲近,又是如今宫里唯一的孩子,虽然不是圣上亲生,亦很得疼爱。 而张氏是凉州旧族,将门之后,其父是大将军张隆,为圣上登基立下汗马功劳,张氏在王府时就颇有宠爱,她父亲现在又加封二等爵,张氏自诩凭家世可以压过孙氏一头,便意图一举登上贵妃之位,成为众妃之首。 不过这孙氏虽然看起来柔弱温顺,但也不是好惹的,她认为自己与皇后一同参加过选秀,由先帝亲旨赐婚入东宫,太子被废后,她跟随夫君辗转千里,生死相随,荣辱与共,又抚养着大公主,怎么也比张侧妃更有资格。 张氏煽动凉州武将为她上奏请封贵妃后,孙氏立刻挑唆内阁反对并举荐她为贵妃,这场贵妃之争闹得纷纷扬扬,惹得圣上大发雷霆,以至于孙,张两位侧妃到现在还没能入宫。 凤龄估摸着是李谕有意拖延,故意晾着她们好让她们两个老实一点,不过大孝已过,沈氏也已经正式册封,想必孙氏和张氏的册封旨意也就快下来了。 说起来皇后和孙氏都与凤龄有交情,建宁九年的选秀册封是她一手操办,昔年情景犹如昨日,一晃已经物是人非。 凤龄如今已是卧栏闲听雨的心态了,左右已经和她没关系了,新人新是非,倒也有趣得很。 * 太和殿。 李谕倒是不操心孙氏和张氏的事,反正他早就定好了,凭她们再怎么闹腾,也不会有更改。 他只单独召见了一个人,一直默默无闻的宋氏。 他问宋氏要走还是要留:“你若想走,朕不会拦你。” 宋氏只道:“走?走去哪儿呢?天大地大,却无处可去啊!” 他审视般的看着她:“怎么又不想回突厥了?” 宋氏眉目如常:“我的家人都死光了,那里现在只有我的仇人,回去也是举目无亲,有什么意思?” 她对李谕道:“等哪一日我想好了去处,自然会来面见圣上的。” 李谕眸色不悦:“机会只有一次,内廷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宋氏一笑:“您会让我走的,您也有办法让我走。” 李谕越发觉得自己娶来的这些女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简直让他头大,冷脸道:“出去!” 宋氏淡淡一笑,转身退出殿外。 去凉州的第一年,李谕就知道她的身份了,可是那又如何,这么多年在他身边,她一直循规蹈矩,一件对不起他的事都没做过,可以说是问心无愧了。 在凉州时她曾在脱缰疯马的蹄下救过嘉懿公主一命,李谕亦允诺此生不会再为难她。 走出太和殿的大门,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 草原的夜也很美,可是在拔延大妃死之前,她恐怕都回不去。 拔延观音,这个手上沾满她母亲鲜血的贱人! 早晚有一天,她会送她和她的儿子一起下地狱,然后堂堂正正的回到草原。 * 七月末,宫里发下旨意,至此位分已定,孙氏封惠妃,赐兴德宫,张氏封淑妃,赐华阳宫,两人都在东六宫,隔得还不远,另外宋氏封昭仪,住西六宫的长庆宫。 张氏争了半天,最后还是和孙氏平起平坐,因为册封旨意上惠妃的名字在前,她气得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区区一个驿丞之女,如此卑贱,也配和本宫同为妃位?” 在后宫的册封旨意发下后,李谕还没忘记如今在兰台宫自身自灭的凤龄,一道口谕削去她所有官职。 虽然按先帝旨意,兰台宫应该领公主份例,但是凤龄看着这几日送来的东西明显不足,一时不知道是李谕的旨意还是内廷那帮混账东西雁过拔毛的老毛病又犯了。 不过如今她除了忍字当头也没别的法子,为了彰显自己的诚心悔过,她终日常伴青灯,为先帝诵经祈福,整个兰台宫是沉香缭绕,木鱼不绝。 宫里的人如今称她一句崔姑娘,毕竟她已不再是尚宫,不再是中殿令了。 自己的苦与乐其实她都无所谓,所幸哥哥没有被她连累,跟着凉州武将们一起论功行赏,得封一个三品前将军,还赐下一座上京的府邸。 哥哥当然很高兴,可是那座赐下的府邸是公主党旧臣被抄走的旧宅,让凤龄心情有些复杂。 她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这一次封赏太多,上京御赐府邸不多,把抄家的罪臣府邸分给新朝功臣也是惯例。 程国公府历来谨言慎行,在这一次动荡中倒是没有被牵连,知道程家没事后,凤龄一颗悬起来的心才终于放下了。 但她现在还不敢和景砚有什么联系,免得李谕察觉到,又觉得她有异心,要无事生非。
第30章 推开太极殿的大门, 这里经过宫变中的一场大火,几乎已成废墟。 李谕走上一重又一重阶梯,看遍满眼荒芜。 这座几百年来一直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的宫殿,在他的手里封存了, 他重新选择了东边的太和殿为寝宫。 从今以后, 那里将成为新的皇权中枢, 属于他的历史将要开始。 他的手拂过那烧得发黑的窗棱,铜镜,案几, 书橱, 一点一滴,像是多年的回忆又从心里走马观花一般。 一刻是母亲的疾言厉色:“顶撞太傅, 不敬尊师, 拉下去杖十下!” “你与你父亲, 还真是有些像, 可你为什么要像他,为什么要像尉迟家的人, 不像我李家的人呢?” “太子之位不是那么好坐的, 国朝重担,万民生息, 你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记着, 朕不止你一个孩子, 你不成事, 还有别人。” “今岁是你及冠之龄, 征突厥的先锋军,便由你来领吧, 只可胜,不可败,若是伤我大军士气,立斩不怠!” 一刻又是妹妹的讥笑之言,从幼时的哭喊:“哥哥我讨厌你讨厌你,这世上最讨厌的人就是你!母亲为什么不能只有我一个孩子?” 到少女时的不屑一顾:“我是生来就姓李的,得文宗皇帝赐姓,不比哥哥你,做了那么多年尉迟家的儿子,你的心,真的向着母亲,向着李家吗?” “太子又如何,上下三千年,历经十六朝,多少太子折在半道上,哥哥,你我的输赢,还未定。 “哥哥,凉州苦寒,风沙也大,你去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再到大火一场,黄粱一梦:“我母亲,是昭烈神宗皇帝,要我屈居人下,苟且偷生,绝无可能!” 他渐行渐缓,推开面前一扇雕花小门,那熟悉的书桌前,仿佛又看到那个女人在添茶研墨,忽而抬头看向他,微微一笑:“请太子殿下安。”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是母亲登基大赦天下那年,那时她刚十岁,跟在一众掖庭宫女身后,偷偷看向他:“你是谁?” 他说:“我是太子。” 他想起她第一回 在御前上差时,手里捧着茶盏走过来,瞧见他来了,低着头两只手抖个不停,她费力地用左手按右手,用右手按左手,荒唐得可笑。 然后就被前辈女官拉到屏风后,狠狠一巴掌扇在脸上。 她躲在偏殿的屏风后面哭,他就在不远处听着她的哭声。 他又想起,那年病重在床,太医院将痘疫误诊为天花,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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