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申姜就被请了出来,坐上回长华宫的马车。 沈家人在门口相送,沈维站在最显眼处,热乎乎地对她笑着,挤眉弄眼。 申姜放下帘幕,似忧非忧。 马车转动,驶入黄昏之中。 夜幕的薄雾阵阵腾起,申姜也在暗暗忖度着,这迷雾之中是否存在一线的逃生之机。
第34章 歉仄 到了长华宫, 申姜从马车上下来,发现宫室正门是开着的,知贺兰粼在, 右眼皮不禁突突一跳。 她和他早上才刚刚争执过一场,心里还膈应着,此刻实在不是见面的良机。 不过见不见面, 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襟,迈步向里走去。 秋日里天气转凉,凉风一吹, 木叶簌簌而落, 庭院枯寂,平添了几分令人不安的落寞之感。 贺兰粼正负手站在槐树下, 清清冷冷的,残花落到了他肩上, 结了一层薄霜,他也没知觉,似乎静伫了许久。 申姜从远处过来, 见他穿着一身玄衣玄靴, 窄腰上系了根鸦青丝绦, 随风而动, 整个人也浸着层寒冷的阴影。 他的肤色依旧那样白净, 仿佛和白霜融为一体,五官也是那般的英俊秀气, 堪堪宛若孤松之独立。 申姜放缓了脚步靠近他, 鼻头蓦然微微发酸。 从前在长华宫时, 虽然受惠帝的威胁, 她和他终究还能和睦相处,遇到困难时携手共度。无数个夜晚他像阿弟一样倚在她膝头,眨着温润的长睫柔柔地睨向她时,她是真心爱怜的。 可如今种种威胁消失了,她和他反而越走越远。他渐渐变得冰冷,阴翳,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动辄威胁她,让人不认识,再不复从前那般和气。 果然,人都是会变的。 可能这就是兰因絮果,糊涂地开始,狼狈地结束。 或许从前的贺兰粼从惠帝被杀死的那一刻也随之死去了,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萧桢,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是天下的主宰。 申姜低垂着视线,在离贺兰粼很远的地方静默片刻,才缓缓朝他走过来。 贺兰粼听见她的脚步声,轻轻回过头来。 他喑哑地开口,“回来了?” 申姜点点头。 他问,“还顺利吗?” 申姜道,“顺利。” 他又问,“有没有不合心意的地方?” 申姜摇头,“没有。” 气氛沉寂得可怕,两人都惜字如金。早上那场争吵的硝烟还悄无声息地弥漫在二人之间,空气都被冷凝了。 贺兰粼抿抿唇,低阖着眼皮没有再问下去。他的神色晦涩内敛,尽是复杂之意,让人瞧不清。 秋风荡过,处处尽是一片寒凉。 申姜见他无话,行了个礼,转头要回自己的寝殿。 贺兰粼却忽然叫住她,“阿姜。” 放柔了语气。 申姜滞住。 “陛下还有什么事吗?” 贺兰粼微感一刺,陛下二字,跟讽刺一样。 他静穆了片刻,起身朝她走去,一把将她深深地抱住。 “……别唤我陛下,求求你。” 申姜双手仍然漠然地垂在两侧,仿佛没有听见。 她虽沉默,贺兰粼却依旧将她抱着,抱得很死,好像她是一枚蒲公英,随时都会被风吹散似的。 他将头埋在她颈窝中,深沉地吮吸,尽是极端的沉溺和依恋。申姜没有他那样高挑,脚尖微微踮起,她靠在贺兰粼的肩膀,几乎能硌到他的骨头。他是那样清隽,修长,被他抱着,犹如被一片柔洁的羽翼围住。 贺兰粼缓了缓,哑然说,“对不住,早上我糊涂了,竟说出那些话来,思之益愧,望祈你的恕罪。只是咱们之前说好的,我救你出去你就会嫁我,如今你却不答应了么……?” 他凉凉的气息洒下来,沾着湿意,言语之间犹如哀鸣迷路的幼鹿,不胜悲忧。那么一恍惚间,申姜竟觉得他哭了。 申姜的手抬起来,下意识就想跟从前那样拍拍他的背。但滞了滞,终究悬在半空,没有落下。 申姜使了点力气,将贺兰粼推开。 说推开却也没推开,他锢她锢得很紧,只是拉开了小小的一段距离,他的手还持着她的手臂。 申姜道,“没事,我没生气。” 贺兰粼郁色未褪,“阿姜,我不曾存着半分让你难过的心,却到底还是叫你伤心了。我只愿你给我个机会,伴着我,不要让我找不到你,可不可以?” 申姜听他说得诚恳,微一动容,“那你让我去找我阿翁吗?” 他留恋似地摩挲着她鹅蛋的脸,反问,“你去了,还会回来吗?” 申姜一滞,不敢去瞧他的眼睛,双唇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 她谎道,“会。” 贺兰粼长叹了口气,沉沉摇头道,“你犹豫了,你不会。你心中没有我,说的每一个字也都是骗我的。既然如此,便更不能让你走。” 他语气虽轻淡,申姜却听得触目惊心, 他说不让她走,就一定不会。 她初时为他温和的语气所感染,本待还想求一求他,别让她入沈氏的族谱,别改她的名字;听他这般说,心登时冷了半截,恍然明白过来他对自己有绝对的掌控权,无论他震怒苛责或者温柔以待,她都得受着;同样,这皇后之位他既要给她,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得接着。 申姜想,他们之间互通心意、相互扶持的日子已经过了,他们以后得永远站在对立面,永远得虚与委蛇。 申姜不是给脸不要脸的人,她也明白自己现下的处境,贺兰粼已经给她台阶下了,她要再固执地和他对着干,纯属是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 她没有任何办法,唯有妥协一条路。 …… 晚膳二人没在长华宫用,贺兰粼领申姜去了建林城有名的食楼——望月楼。 建林城本是依水而建,大湖夜晚反射月光,湖面粼粼像洒了一层白银。 贺兰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引申姜坐下,凉风洒洒,吹得人心里也凉飕飕的。 掌柜的上了一大桌子菜,有荤的有素的,个个摆盘精致。申姜见其中一道螃蟹肉做得着实不错,夹了几筷子,满口生津。 贺兰粼见她喜欢,清冷地笑笑,只一味地夹与她,自己却半口不沾。 申姜知他口味清淡,却也不至于清淡到这地步吧? 她揪着此事不断地追问,他才无奈地解释说,“我素有眼疾,自幼便食不得一点荤腥。若是碰了一点点,恐会昏厥,全身无力如残废。蟹肉虽好,却也无福享用了。” 申姜一愣,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从前她倒是也怀疑过,贺兰粼不沾荤腥可能是有某种隐疾,没想到还真叫她猜中了。 申姜当下假笑了一下,不动声色。 她隐隐觉得,这看似密不透风的牢笼中,已被撕出了好几道口子,顺着这些口子,她努努力,可以隐约望见天光。 …… 如此,申姜收敛脾性,拘忌着和贺兰粼相处了几日。 许是她刻意讨好的缘故,几日来两人倒也没再发生争执。夜晚睡不着依偎在一起赏月光的时候,倒真像一对恩爱可亲的佳儿佳妇了。 贺兰粼要她认亲沈氏,还是顾忌着政事,怕她过于低微的身份将来会引起某种不便。 申姜既打定了主意离开贺兰粼,眼下屈辱也就咬牙忍了。 左右她是不会改姓名的,刘申姜便是刘申姜,阿耶给她取的便是最好的名字,她永远不会叫什么不伦不类的沈玉娘。 贺兰粼见她这几日行为温驯,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常常久久地盯着她,目光中是几乎病态的沉迷,弄得申姜很不舒服。 直到这日,申姜要跟随沈氏去大梵山上拜宗祠,告祖宗,之后她便是记入族谱的沈家人。 因路途遥远,一日之内来不及赶回来,她得和沈家人一起在山上住一宿。 贺兰粼大发慈悲,允她去了。只是因为登基大典在即,这件事必须得立即完成,否则他断不会如此轻易地应允。 申姜便借着这次机会,有意识地多戴了些首饰在头上,又给自己准备了些干粮和水,谎称要在路上吃。 她也不确定能不能脱身,但离了长华宫,总算是离了贺兰粼的视野之内,她朦朦胧胧地猜想可能有机会逃跑。 临行前,沈家派车来接申姜,自然卫无伤随行左右。 贺兰粼将她送上马车,离开,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折返回来敲了敲车厢,掀开帘子对她叮嘱道,“阿姜,别搞小动作。” 别有深意。 申姜激灵灵地一凛,他那双眼睛能看透人心,她还以为自己露馅了。 见她满是戒备,贺兰粼微微一笑,“我是说,遇到了危险或者谁欺负你了,别自己一个人搞小动作,叫卫无伤替你撑腰。” 申姜心头一松,这才闷闷地应了。 天色沉沉,落雨了,她想把脑袋从马车窗子缩回去,他却一把攥住她的柔荑,深情地说,“等你回来咱们就成婚,一刻也不耽误。” 申姜总觉得他有别的话要说,那种感觉说不上来,总之令人很不安。 她温顺地道,“嗯。” 贺兰粼流露欣慰,轻指了下自己的面颊。 申姜犹豫了下,见周遭没什么人,卫无伤还背对着他们,才不情不愿地浅吻了他一下。 不想他却变本加厉,捧着她的脑袋,硬是把这个浅尝辄止的吻加深了好几个度。 申姜被弄得花容失色,将近窒息之时,他才终于放过她,扬扬手,叫马车走了。 晨光熹微,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越拉越远……
第35章 脱身 大梵山坐落在建林城郊野附近, 山路崎岖,盘折难行,加之正下着细如牛毛的秋雨, 更添湿滑泥泞,因而沈氏一行人走得并不快。 行到半路,一块碎石滚滚落下, 径直砸向马车队。 好在车夫都是老手,急勒缰绳,改头换路,才没使碎石砸死人。沈兰娘和申姜的马车因此而坏了, 再难以载人。 迫不得已之下, 申姜只得和沈兰娘同乘沈夫人的马车。 不算大的轿厢里挤了三个人,略微有点发闷。 沈兰娘的额头磕破一点小皮, 沈夫人爱惜女儿,不断地替女儿揉吹, 嘴上说着些软心肠的话。言下之意多少有点怨怼申姜,都是因为要陪申姜开祠拜祖,自家女儿才会受伤的。 申姜歪头眺向窗外风景, 佯作没听见。 别人有母亲, 她却没有。 在此之后, 马夫小心翼翼地改变了道路, 减缓了速度, 一路上倒再没出什么事。 两个时辰的时光闲极无聊,沈兰娘一会儿缠着母亲说些家产里短, 一会儿又抱怨私塾的夫子太严厉, 说来说去, 竟说到了自己的婚事。 原来她要许给江夏韩氏的嫡公子, 韩氏公子家世显赫,更与沈兰娘自幼青梅竹马,交情匪浅。此桩婚事虽是两个家族间的联姻,却也成全了一对爱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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