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粼晚上来寻她,见此愀然不乐。 他质问, “很丑吗?至于让你这般蒙起来?” 申姜懒洋洋地说, “不丑。陛下雕的是最好看的。” 贺兰粼顿了片刻,将黑布一把给扯了下来。 “不喜欢丢了就是了, 何必如此。” 他沾了微微的气怒。 申姜面无波澜,“陛下的御赐之物, 我怎敢随意丢弃。” 贺兰粼霜冷,缄默半晌心口起伏,冷牙利口中像是要吐出什么重话来, 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揉了下眼睛, 憋着暗火拂袖而去了。 留申姜一人在原处, 嗤了声, 半晌,却又不知自己在笑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 申姜仍昏昏乱乱地在宫殿中。 贺兰粼虽每日都来看她, 但两人之间的隔阂却好像越来越重, 气氛也越来越死滞。常常话不投机, 说不两句便惹得彼此都一肚子气。 待到小雪那一日,宫里有一场梅花小宴,贺兰粼大发慈悲也叫申姜去了。 申姜在园中刚折了两枝梅花,便与旧日冤家董昭昭不期再遇。 但见她穿了一身鸦青的云锦斗篷,发髻上零零星星地只戴了几支素银小钗,素净得不像话,与她平日那穿红戴绿的招摇模样大不相同,甚至在这肃杀的雪景中看来,还有几分落寞的味道。 申姜心下尴尬。本以为董昭昭要找她算账,再好好地嘲讽她一番,没想到董昭昭只是斜眼睨了她一下,便走过去了。 擦肩而过时,董昭昭平静地说,“皇兄居然没杀了你,真是稀罕事。” 果然。 无法和睦相处。 申姜也不嗔怒,低声附和了一句,“是啊,稀罕事。” 董昭昭本待走开,听她这么说,又道,“我当日好心好意帮你们,你们居然恩将仇报,把我给打晕,害得我被皇兄禁足,这些日子以来我真是恨死你了。” 申姜苦然咂了咂舌,“你不用恨我,我这不是已经遭到报应了吗?” 算计了一场,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跟做了一场梦似的,还换得了贺兰粼更为严苛的对待,不是她的报应是什么。 董昭昭不屑,“罢了,左右以后我都远离你了,你爱怎么瞎折腾,都跟我没半分关系了。将来不病哥哥陪在我身边,你们这些别有用心的女人若是敢欺辱我,他自会给你们好看。” 哼了一声,自顾自地离去了。 申姜惑然,听董昭昭话里这意思,怎么好像她和路不病的事板上钉钉一样? 她本以为董昭昭喜欢路不病只是一时脑热,欲和李温直赌气,并非是真心爱路不病。此刻看来,事情可能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眼下寒风飒然,梅园中虽处处开满梅花,却因为冰冷的霜雪而让人并无赏玩的兴致。 申姜又站了一会儿,便感面颊被西风割得生疼,满目苍冷,久留之下更显萧索,便欲转回宫去。 她刚要回头唤婢女,身后的婢女却不见了。贺兰粼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一身天蓝的斗篷,垂垂的影子将她面前的天光挡住。 申姜略略一怔。 他今日似乎精神不大好,双眸中没什么神采,隐隐的发灰。抬一抬手,骨节被冬日淡阳映得几近半透明,要替她拭去落在眉间的雪。 申姜抵触似地一躲,浑身颤了颤,道,“见过陛下。” 贺兰粼的痴念被打断,见她如此生分的模样,眉目有些黯淡。 “见到我,你还用行礼么。” 话音里隐隐带着责怪之意。 申姜扬眸,贺兰粼今日确实是疲惫的,眼眸低垂,那种轻轻淡淡的颓丧之意掩盖不住。 他将她揽过来,揉一揉她被寒风冻得泛血丝的脸,一记吻落下来,也沾了雪花的凉凉味道。 申姜被他轻推在褐硬粗糙的梅干上,双唇麻麻的如过电一般,手不由自主地扒住了梅干。贺兰粼从前也吻过她许多次,却都不如今日这般温柔,那点微烫的温度,让人恍然觉得冬日都不冷了。 她不欲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受此非礼,只得推诿贺兰粼说,“……我们到屋里去吧。我冷。” 两人一道来到勤政殿。勤政殿还是老样子,就连申姜曾经躺过的那张小榻都没变。书案上,还是堆放着成山成堆的奏折。 贺兰粼抚着这些公文,没了方才那旖旎的兴致,拿起狼毫坐在了书案之前。 申姜站在一旁替他磨墨,静静看他写字。时光就这么慢慢流淌了一阵,两人都对对方妥协了,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睦然相伴的状态。 过了良久,贺兰粼撂下笔,扶着额头,双眼阖成了一条线。申姜注意到他今日时不时就阖一下眼,面色也略有憔悴,像是生了什么眼疾。 “你怎么了?” 虽是一句问候,却只是出于礼节性的。 贺兰粼闻此,抬眸眺向她,羸淡地微笑了一下,以为她真的在关心他。 “眼睛有些朦胧,瞧不大清东西。” 果见他平日澄澈的瞳仁,蒙了一层模模糊糊的雾。 “无妨,过几日便好了。” 申姜暗自想着,许是他这几日雕刻那个玉像费了眼睛,所以才瞧不清东西。不过他也太娇矜了,怎么说也是个习武之人,便是几日几夜不睡也不该如此憔悴,单单刻个玉雕便成这样了? 见他没有深解释下去的意思,申姜也没多问。 贺兰粼缓缓地握住她的掌心,仰着头,想要把刚才那个被打断的吻继续下去,顺便听她说几句真心话。可申姜却挺直脊背屹立着,他若不站起来,并吻不到她。 他浅叹了一声,放弃了。 申姜随口,“既然眼睛不舒服,陛下就先去休息吧。” 贺兰粼犹豫了片刻,也确实是累了,便离了案几,预备去小憩一会儿。却又凝滞,放不下这成堆成堆没处理的奏折。于是他将几本重要的折子塞到申姜手上,淡淡求道,“不如你念给我听?” 申姜不大愿意,“我不识字。” 这话半真半假,她只是在幼年的时候随阿翁读过一些诗句,像奏折上这般高深的文字,许多是不认识的。 贺兰粼沉吟,“你应不至于全部不认识,遇见不会的字就跳过去吧,我能听得懂。” 拉着她一块到旁边的软榻边。 申姜不怜他本人,却怜他作为君王的劳累,勉强答应了这活儿。 浅读了几本,那些大臣写字龙飞凤舞的,确实难以辨认得很,申姜读了一会儿,眼睛都酸了,也困了。当真要佩服贺兰粼的意志,阖着眼听她念了这么半天的天书,居然还没睡过去。 待读完这一小堆的最后一本后,申姜起身,欲再拿几本新的来。贺兰粼轻飘飘地将她按住,“不必了,那边的都是已批阅过的。” 申姜正巴不得。 见他与自己说话时,仍然不睁开眼睛,如扇般的长睫间挂着星星点点的泪渍,许是眼疾很厉害了。 她犹豫了一下,“你要不叫个太医?” 贺兰粼摇了下头,“老毛病了,太医也治不了,躺一躺便好。” 申姜又要嗤他娇气,不就是雕个玉像吗,也至于?又或许他根本就是装出来的,故意惹她怜悯愧疚,好死心塌地留在宫里。 虽这般想着,她表面上却周全了礼数,找了个薄毯子给他盖上。 叫他自己好好睡吧,她要先走了。 刚要离开,贺兰粼的一根小指勾住她的衣带,睁开了一条狭长的眼缝儿,低低求道,“阿姜,别走了,留下来陪陪我罢。” 申姜回头,他额前丝丝缕缕的碎发略有散乱,神情也有些涣散。他的肩膀本来是纤薄而瘦削的,此刻更如同蝉翼一般脆弱。 申姜睥了他一眼,想学着他拒绝她的样子,说一句“不行”。 可贺兰粼那没有聚焦的眼缝儿中,却隐隐约约溅起了一丝水花,尽是乞求之意。申姜虽知道他这并不是泪——只是因为眼疾而不由自主流出来的,却还是心软了。他现在的样子,实在太像流泪恳求她了,很难拒绝。 尚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副单薄而脆弱的样子,让她从十几名云鹰卫中一下子记住。 申姜抿抿唇,重新坐了下来。 他见她留下,泛出陷溺而满足的笑,才真正安心地闭上眼睛休息。看似睡着了,他却依旧将她的手牵着,依恋似的,含着力道。申姜百无聊赖,望着窗外簌簌落下的雪片发呆。 静得落针可闻。就在她以为他睡着的时候,贺兰粼忽然问,“雪落的声音好听么?” 申姜微讶,生硬地答道,“一般般。” 贺兰粼歪了歪头,想去看看窗外的雪景。然而雪光太亮了,他的眼睛遭不住,便只得作罢。 他道,“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跟我说说话。” 申姜问,“你不是睡觉吗?” 他掐掐眉心,“只是眼睛不舒服罢了,却并不困,也睡不着。” 申姜舌头滞住,她和他仿佛并没什么话好谈的。 贺兰粼听她敛唇不语,“没话好说吗?” 申姜索性从旁边拿起了一本奥涩的书,假意翻阅,把脸挡住。 贺兰粼晓得她的意思了,她恼恨他抓她回来,气还未消,此时此刻很不愿意理他。 他不禁苦涩,前几日她逃时明明他也很生气,这会儿他也应该不想理她才对,怎么老是控制不住地想跟她搭话? 何况,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甚至叫他的眼睛…… 贺兰粼微微烦躁地翻了个身,眼珠还是像被剜了一样地疼。犹记得幼年他因为背不下来书而被母亲责罚时,他也是这样百般哀求母亲,母亲却不理他。 当时母亲严厉地告诉他,你是太子,你身负血海深仇,你必须一刻不停休地训练本领,你要复国。 母亲对他寄予厚望,年幼的他虽然和母亲困居在古墓,他还是被教以琴棋礼仪,兵法武功,治国之策……他未曾体味过被人关切的滋味,也未曾体味过寻常孩童在那个年龄应得的快乐。 直到遇见了申姜,他很欣喜,很感动,后来却发现这些感动都是假的,她只不过是想利用自己逃出惠帝的魔爪罢了。 但他那时开始上瘾,就算她利用他,只要如从前一般爱他他也甘之如饴。直到前几日她从他身边逃走了,他才悲哀地发现,利用是永远不可能变成爱的。 就算他强留住她,用尽软硬手段,她也会永远像这般不冷不热,永永远远不会真的将真心交付于他。 想来,愈发让人觉得悲哀。 天色阴翳,窗外的雪夹着腊梅的香气悄然下着,殿内无声,殿外也无声。 …… 良久,申姜才从勤政殿出来。 董无邪正在殿外,准备送一碗汤药进去。见申姜出来,暗哼一声,也不理会。 江无舟朝董无邪使了一个眼色,说合道,“把汤药给刘姑娘吧,刘姑娘送进去,陛下一定会喝。咱们这些男人粗手粗脚的,冒然惊了陛下,没准又惹陛下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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