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全愤愤道:“晋王,外臣受天子命来为海光盛宴道贺,这是经久流传的古习,贵国人今日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不把外臣放在眼中,还污蔑外臣,难道,晋国是要与天子为敌!” 这顶帽子扣下来,无疑就是把晋国当了靶子,虽说如今夏王室式微,但表面功夫还是得做一做的。晋国若是此时爆出不尊天子的事,经人刻意引导舆论,那下一次赵国举尊王攘夷之大旗,第一个就要来讨伐晋国了吧? 这便是小宛刚刚心中灵光一现闪过的想法。 “污蔑?” 一道带着泣音的声音反问道。接着是几声让人听了都共情的呼吸,仿佛是受了天大委屈后在竭力隐忍着哭泣而不得不做出的深呼吸一般。 实际上是小宛闷得太久快要窒息,从姬昼的怀中抬起脑袋来,立即就大口大口呼吸了一番,才觉得顺畅多了。 她回头去看诸全,眼神哀伤,“不知我们如何污蔑了阁下?方才行揖礼的时候,阁下的目光便不规矩,陛下也瞧见了,只是陛下敬重阁下,没有多言。若阁下自身行得正坐得端,又怎么会恼羞成怒?殊不知,身正不怕影子斜。” 她这一抬头,再一回头去看诸全,姬昼只见她的眼圈红红的,泪汪汪的眼中蓄有泪水,煞是可怜可爱;额发虽凌乱了不少,但十分有凌乱的美感。 她现在就像……暮春时节零落成泥的雨后海棠。 是了,海棠。 他心中不可避免地忆及了另一个女子。 诸全黔驴技穷,不知如何是好,毕竟他这么些年在各国都颇受礼遇,哪里会有今日的境况? 他的亲信使劲使眼色表示不宜让自己沾上这类谣言,与女人有关的谣言那是长了八张嘴也说不清的;但气晕了头有没什么眼界的诸全怎么还能听得进去? 诸全破罐破摔地昂起头,说:“是,就算我诸全今日看了几眼,又怎么样?不过是个女人,能让本官看上,不该是她的福气?晋王不如就将凝光夫人让给我,回头,诸全一定在天子面前替晋王多多美言!”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没有哪个男人面对如此露骨直白的侮辱之言还能沉得住气的。 薄慎之小心翼翼地去看姬昼的反应,只看见他右手抓紧了衣裳,眼睛大约瞪得发红,肩膀更是颤动得厉害,也许是气的。 姬昼再次开口的时候,嗓音难免多了几分低哑,“诸全阁下如此狂妄,视仪礼如无物,置晋国于何地?等诸侯朝觐时,孤自然亲往钤京禀明天子,请天子裁夺。来人,送使臣归钤京!” 这就是与诸全彻底翻了脸了。 别说诸全傻了眼,就是薄云钿也没想过是这样的结局。 场中几乎所有人都是讶异的,稳如泰山的宫家家主手持酒盏顿了顿,燕国使者也不免侧头多看了晋王一眼。 唯有小宛,看着他仿佛因为她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的同时,却感知得到,他的心从未错跳过一拍,他的眼底也是那样清明。 她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因为下一刻姬昼低着头揽她入怀的时候,心又跳得很快。 可惜她并不知,他心跳加速不是因为此时此刻的她。 他垂着眼,一时寂静,想到几年前在花夜楼的时候,有人当着他的面调戏小宛,可那时他重伤未愈,实在没用,连保护她也做不到。若非她自己聪明机灵,也许就要被迫受辱。 他至今想起那一幕,心中都难免地后怕。 可他如今所能够做的,依然只是于事无益的弥补,比如让那些人永远在世上消失;但他的小宛,也永远回不来了。 他恍惚了一个瞬间,怀中这个女子与小宛长得实在是一模一样,才勾起他的往事。 他敛了敛心绪,小宛很快就发觉他的心跳平缓下来,再未有什么异常。 —— 礼宴过后,晋国大街小巷疯传着礼宴上天子使臣诸全与晋国诸位的剑拔弩张,还有陛下的那道逐客令。 由于各国不少王公贵族也受邀参宴,这些传言并他们的佐证,短短一个月内,几乎已经传遍了大夏每个角落。 而这件事中最惹人注目的,不外乎是凝光夫人。 有文人替她属文,言她是“神似纤云遮月,貌若霁雨春华。靥生棠烛之艳,眉画远山之长。晔晔流星落,皎皎动雪风。行止摇曳,举步凝光。” 自古以来有文人撰文称赞的美人的知名度总是高于没有文人撰文称赞的,这一下,凝光夫人的美貌并她的妖妃名声一起传遍了天下了。 坊间传得有模有样的,只道是一向有贤明之名的晋王对一个美貌女子一见钟情且情根深种,为了那个女子,不惜跟天子的使臣翻脸。 这个传言,且称之为传言吧,传到了各国的诸侯耳朵里,有的开始摩拳擦掌,有的却沉了沉心。 当然,也传到了大兴宫沧海殿中居住的凝光夫人叶琬耳朵里。 小宛正咬着一块王宫秘制的牛奶味酥饼,听到寻音气鼓鼓地将听来的传言说与她听时,耳朵支起来,听得十分认真。 她微微侧了头抬起眼,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半晌把嘴里的酥饼吞下去后,说:“他们是这样夸我的?寻音,我真的这样好看?” 说完,她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什么棠烛之艳?是我的胭脂画得太厚了么?至于皎皎动雪风……”她顿了顿低下头似在思索,又缓缓抬起头,续道,“难道是说我一边走,鹤氅的毛就一边落?” 寻音很难相信自家主子会是传言里已经被传成祸国殃民的“妖妃”本人。 沧海殿是距离姬昼的寝宫麟化殿最近的宫殿,原本叫个什么名字,小宛路过它的时候,觉得它的庭院中若能栽满海棠花,来年春日一定美不胜收,而她其实没有提,贴心知意的陛下已经对她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将这座宫殿给她住。 他为之更名为“沧海”。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小宛听见这个词的时候偏了偏目光去看姬昼,心中不由叹息。 不知这样的人,他曾经的沧海与巫山会是谁。 但她心里某处却像明镜似的明白着某些事实,那就是,再也不会有人可以取代他曾经的沧海与巫山,比如她自己。
第19章 花烛夜 凡事总归有因有果,有结论势必有论据;而小宛得出这一结论的最直接论据就是,九月二十的那个本应是洞房花烛夜的夜晚。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晋王陛下将日子订在九月二十是为了照顾她的某些不便言说的原因;后来,连她自己也这样以为,毕竟他待她实在可以称得上非常好,而她目前所能够配上这份独一无二的好的,只有她的颜色了。 那个夜晚,人散后,一钩月冷冷地照着沧海殿,汉白玉砌成的阑干石阶在深沉夜色里反射着疏冷的白,琉璃瓦间或折着月光。 夜凉如水。 空旷的殿前立有十来位锦衣宫人,手持羊角宫灯分立殿门两侧,暖黄灯光时明时灭。 秋夜里不时有蛩声寂鸣。 明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 姬昼牵着她踏进沧海殿的门槛,她抬眼好奇地打量着,只见殿内布置和民间男女新婚的时候并无差别。 喜幛结挂在梁上,高案上燃着手臂粗的龙凤双烛。 烛光在低缓地跃动,跃在他的眉眼之间,连带他整个人也像一枚暖玉,晕有醉人的暖意。 他牵着她的手就停在了前殿,她的目光抚过四曲白玉屏风上所绘制的一树墨梅,又抚过角落立着的一人高的双鱼青花瓷瓶,她知道这些看似寻常的东西实际上都价值不菲。 玉案上摆着一只海棠树状的笔架,几支紫檀毛笔挂在棠树枝头,尤其地新奇有趣。 她想,以后要是需要演个什么生气了砸东西的戏码时,她可怎么下得了手砸这些啊?她心里摇了摇头,心想还得去购置一批砸得不心疼的东西进来。 姬昼牵着她停在了西殿,西殿是日常起居之处,也便是今晚名义上的新房。 小宛虽然心宽,但也不能够称作毫不紧张的,所以身处这绮帐红罗间、烛光笼罩里,她的手心都有些出汗,也不敢抬头去看姬昼。 姬昼低下头,眸光里闪着些微的光盈,靠近了她。 她以为他会像那个夜晚一样,要亲一亲她的唇,所以心跳得如同擂鼓。 可是他却是微微一笑,轻轻在她耳边说:“爱妃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你我还要前去给母后请安。” 她诧异地抬眼:“陛下要走?” “政务繁多,孤得空再来看你。”他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扶了扶她发间一支摇摇欲坠的步摇。 他已经转身就要走,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有勇气拉住他的袖子,他回过头的时候,眼眸里一闪而过了什么,似乎是沉冷不耐的目光,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下一刻他的眼里又盛满了温柔缱绻。 他像在询问她还有什么话说,她想,一不做二不休,于是吞了吞口水,鼓足了勇气,说:“陛下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她期盼地望着他。 他的唇边笑意仿佛快要冻结住,眼里逐渐地结了冰芒,小宛拉着他袖子的手下意识便松开了。 她不想做惹人厌烦的人,何况,她的任务也不能过早地失败。 所以她很懂事乖巧地点了点头,像在跟自己说话一样,“陛下政务繁忙,有许多要紧的事情要处理,我也困了,我先睡了……嗯……” 白衣青年这才笑得更满意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等他走了以后,她转过身,仿佛真的很困一样拿手掩了掩嘴,站到高几上一对红烛跟前,拾起宫人早就准备好的金剪刀——大约本是用来剪发结同心的——兴致盎然地去剪红烛的烛芯。 她剪得很专注很认真,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前儿我说的要栽在院子里的海棠树,栽了么?” 觅秀从门外转进来,却是欲言又止,好半晌才说:“回姑娘,内务监已经拣了几株开花繁盛的海棠树移栽过来了。” 她说:“要是春日里就好啦,可以举着红烛去院子里夜照海棠。 觅秀闻言,声音低了低,说:“姑娘怎么……” 她侧过身子看向觅秀,觅秀把头低得很低,她猜觅秀应是责怪她怎么都不上心,没能把陛下留住。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觅秀,咱们也有咱们的命数。” 觅秀怀疑姑娘抄经抄多了。 她偏着头想了想,她人生里大约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洞房花烛夜,只有她一个人,真是怪可惜的。 不过……,小宛也未必真的很难过。今日只是一个日子,是她的生命里,一个普通的日子罢了。 因为,这日也不是与她喜欢的人的洞房花烛夜。 她蓦然想起另一个男人,正如姬昼此时想起另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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