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了十七朵优昙花的油纸伞将她的面容恰好挡住了,但是她身姿亭亭,似暴风骤雨里依旧绚烂的一支红莲,一支亭亭的红莲。 他也望见,她并不到廊下来避雨,雨冲刷着伞面飞珠溅玉,她就那样规规矩矩在雨里笔直地站着。 门缝里可以窥视的有限,雨雾浓浓,他也看不到其他的了。 齐如山还在垂首请示,他低下眼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笔杆,清雅沉静的嗓音寂寂响起:“雨这么大,你们就让夫人在雨里站着?” 齐如山心里无语。明明是夫人坚持说不要坏了御书房的规矩,怎么还是他背锅,唉,他就是个背锅侠。 御书房无召不得入内,而像寻音觅秀就只能在大门外头打转转。其实这也是小宛看那本书上学来的,说什么,要学会示人以弱。那么倘使他看到她孤零零地站在大雨里,心里一软说不准也就叫她进去了。 她心下窃喜想着自己的小心机成功了。 在廊下收了伞,交给齐如山去晾着的时候,小宛悄悄歪头瞄了一眼里头,好似有个大臣尚且跪着。她立即又踌躇了,低声问齐如山:“齐公公,我进去不要紧吗?是不是不方便?” 她左手里还拎着一份食盒,看来是给陛下送吃的。齐如山想,陛下大概气饱了。他说:“夫人是来给陛下送吃的?” 小宛抬起手捋了捋鬓边沾湿的发丝,腼腆抿嘴笑了笑,点了点头。 齐如山颔首道:“陛下正处置事宜,不若奴婢替夫人送进去?” 小宛想着,她做了书里说的菊花糕,自我感觉良好,所以趁热打铁送过来,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他的胃能不能被她抓住。不过她也知道,凡事难以一蹴而就,所以她规划好了接下来半个月的点心菜单,挨个儿做一遍送过来。 姬昼,你有口福了,她心里想得很美。 齐如山接了食盒刚轻手轻脚地进了门,才走了三步,就结结实实挨了主子一个眼刀,他戛然而止,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讪笑:“夫人还是自己送进去吧,奴婢,奴婢想起还有别的事……” 小宛就望见齐如山状若真的有事一样一溜烟走了。 她不理解。 每个御前伺候的大总管,脚底抹油的功夫都令人望而却步。 小宛心里感叹了一番,从容踏入御书房。 这御书房宽阔明亮,南墙上开着几扇窗,天光从窗上三交六椀棂花格子里泻进来,一束一束照出空气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尘灰。 青玉案边各立有一人高的青铜灯,烛光稳稳当当,与外面狂风骤雨的景象相交映,凸显得这里格外宁静。 而玉案后端坐着的俊美青年,眼光却并未落在她脸上。好像在看着她的裙子?她反应迟钝地忽然想到,应该是膝盖。 她刚要行礼,姬昼已经搁下笔朝她伸手,她一愣:是,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是不是不太好啊? 她心里还纠结,可脚下一点不迟疑,走到他的跟前,绕过玉案,把自己的手递给姬昼;哪知道惹了他轻轻一笑。 “手这样凉?”他把她的手阖在掌心,温暖的感觉涌上来,小宛连忙说:“我带了暖炉。”说着就要抽开手去拿放在食盒里的暖炉出来,——她怕自己太眷恋他的暖和舍不得撒手,特意备了这个宝贝。 但没能抽开。 甚至被他一用力,带进了怀里坐下。小宛浑身僵硬,背后人的气息缠着她微湿的发梢冰凉又灼热地搅扰在她耳鬓。 “带了什么好东西?”他低声道。 小宛的腰被他固着,他想,真是不盈一握、随时会断的感觉,令人担忧。 她探身去将食盒打开,语声里按奈不住欣喜,说:“是我做的菊花糕。” 他看向她端出的青花瓷碟子,碟子里盛了整整六只黄澄澄的糕点,捏成金盏菊的模样,不过手艺好像比较生疏,点心的形状参差不齐。 姬昼的目光明灭:“腿还疼吗?”他一面问,一面拣了一枚在手里。 小宛不知他怎么突然又问这个,笑着说道:“还要多亏了宫大人昨夜遣人送的秘药,用了一点,今天果真已不大疼,红肿也消了七七八八。” 她的确不记仇,总记得别人的好。即使不久前宫殊玉不借她伞,看在这么好用的药的份上,她也是一点儿也不计较宫拂衣的事情了,只要她不再来找她麻烦。 彼时,宫殊玉竟然也在藏书阁中,而且他带了一把伞。小宛记得她看见那把伞的时候,觅秀说她整个人都明媚起来了。 他竹青袍子上罩着黑狐裘,狐裘的毛尖沾满晶亮的水珠,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狐裘里探出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里,居然握着一把伞! 而随着他踏上楼梯的小厮的手里,居然也握着一把伞! 伞尖还在不断滴着水,显然外头的雨极大,在觅秀寻音两眼放光的催促下,小宛不得不立即出声唤道:“宫大人——” 青年男子登上楼梯的步子一顿,抬起头,有些惊讶,大约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小宛忖度,那些人一定觉得她空有皮囊没有文化,怎么会到文化氛围如此浓重的藏书阁来,事出反常必有妖云云,进而说不定还要联想到她是刻意等在这里的。 宫殊玉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小宛也还了一礼,有些讪讪,但还是开口:“宫大人,好巧啊哈哈哈,宫大人吃过饭了吗?” 宫殊玉道:“臣用过了。” 小宛笑了笑:“宫大人真是用功啊,嗯,是朝臣之榜样——” 她吹捧了一番,但是宫殊玉好像并没有什么触动的表情,只道:“夫人谬赞。” “既然,咳,既然宫大人要用功,或许,宫大人暂时用不上这两把伞?能否暂时借我一用?”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做出个无奈的表情,“雨有点大,我们都没带伞……” 宫殊玉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夫人的辇车不是有顶的?” 小宛理所当然地说:“可是辇车只能坐三个人,我们有那么多人,坐不下啊。” 宫殊玉倒是愣了愣,称了个是,将伞双手交给她,她也小心翼翼双手接过来,转头给觅秀说:“叫那个小江公公回去多拿几把伞回来。” 觅秀应了就下去了。 雨声潺潺。她可不知宫殊玉进了书架之间瞥到她那个偏僻的位子上摊开一本书,《从零开始当妖妃》。所以等宫殊玉走出来的时候,经过她时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夫人聪颖灵慧,身份尊贵,当自珍自重,迷途知返,为时未晚。否则酿成大错,非但枉送性命,还要祸及家人。” 小宛摸不着头脑,只好说,啊对对对。 但小宛觉得这雨中借伞的情分堪比雪中送炭,也就没多想旁的了。 不知她心中想的什么,但姬昼却没有说什么,小宛以为他要赞赏一下宫殊玉的。她偏了偏头,发丝就蹭过姬昼的鼻尖,身上熏的淡淡的香便也浸进他鼻腔。是淡而媚的香气,令人想起三月春夜星光下的海棠花。 他们两个在此旁若无人地说话,底下还跪着个薄懈之,但薄懈之心里却知道,这位长了一张千娇百媚的脸的女子是他们薄家如今冉冉升起的新星。 而之所以敢进宫来,就是姑母传信说,万无一失。他还是很信任姑母的。 菊花糕初尝绵软甜腻,姬昼轻蹙了一下眉,但不想表面的糖化尽后,内里竟然十分坚韧劲道,铺天盖地的菊的清香并一味若有若无的清苦味充斥着口腔。 这般先甜后苦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菊花糕,不妨叫苦菊糕,他想。 那一味清苦愈发猖獗,到了最后,竟然只剩这苦味,别无其他。 小宛忐忑地看着他,生怕错过一个表情,她这是临危受命,完全不知道太后说的“再作筹谋”这么快就筹谋好了,她好不容易从藏书阁脱困回到沧海殿时,宁嬷嬷就等在里头了。 她是万分无语。 宁嬷嬷语重心长地说,这就是太后为她精心准备的小试牛刀的机会。她正好可以借此试探一下她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是否可以撼动陛下的心防云云。 为什么薄家的二公子那么位高权重的人需要她来营救啊。她从未接近过权力的中心,也不了解这些政事上的繁杂,太后说薄二公子为了救下冤屈的忠臣陈杨两家,不惜以身犯险,亲自带人去了菜市口劫法场,还因此和监斩官大打出手,不小心之下砍伤了那位监斩官。 不出一刻,急报就递进宫中,她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薄家二表哥就在御书房里请罪呢。 宁嬷嬷说,只要夫人开口相劝,陛下一定是听夫人的。 小宛觉得宁嬷嬷和太后对她实在太有自信,要是她们的自信能分她一点就好了。
第31章 小试牛刀2 这菊花糕虽然味苦,姬昼觉得回味里却有一丝香甘,辗转唇舌,亦不可觅。 他笑问小宛:“爱妃这点心是自己琢磨的么?” 小宛目光流转,停留在下边的薄懈之的袍脚处,说:“是……”她心底给自己打了打气,声音里就平添了一丝魅惑,她转头,道:“陛下喜欢么?” 他望进她的眼睛,澄明清澈,毫无打磨的痕迹。 潋滟横波皆敛于双眼。 小宛也望进他的眼睛,只是那双眼似幽海无澜,深不见底,令人总生出面对未知的畏惧感。 他靠近她,幽冽的气息雾一般笼罩了她的所有清明,低语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清:“爱妃说说,你是怎样想的?” 他是何等明眼,怎么知道她还有旁的话要讲的,小宛垂眸瞧见自己肩上垂下来一绺发丝,紧张之下手指就缠了缠那绺头发,抿嘴一笑,说:“这点心内里加了苦瓜汁,外头浇裹上糖水,甘苦交融,苦瓜可解劳乏,菊花祛散风热,陛下近日政务繁忙,肝火上动,大约正需要清心明目的点心。” 小宛的手指紧张得绞着头发,偏她自己还浑然未觉,姬昼知道原因,因为她绞的头发是他的。 小宛见他的表情好整以暇,心里忐忑,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第一次做……不知,不知合陛下的口味吗?” 姬昼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掠向薄懈之,淡淡又似很头疼地说:“爱妃可知,要降肝火,追根溯源才行。” 他的指尖刮擦过她的手背,又轻轻地覆上去,目光幽寂。 小宛眼珠子一转,回过头去胳膊抱住他的脖颈,明媚笑道:“陛下心里在烦恼什么?这天下,哪里又值得陛下烦恼太多呢?” 他看着她笑靥如花,真像,她们笑起来的模样,原都是这样明媚灿烂,似一束阳光从阴翳浓云照破。 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这般明丽的笑靥了,三年?三年竟然过得像是三百年一样。 世事实在难以预料,他以为的触手可及,竟成了深渊两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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