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于他的意义,并不一般,甚至可以说,若有什么能支持十多年前的那个他走到现今,都是因为这样的念头,一个深深扎入骨髓的念头。 不再被人践踏,不再有人踩着他的脊梁,他要屹立在七国中,让曾经看不起他的人俯首称臣。 陪伴他无数个孤独日夜的梦想,早已化成骨血与他相融一躯,要他放弃,无异于剜骨割肉。 这是多么彻骨的痛。 一个执念,念了许多年,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的执念,而是信仰。 信仰崩塌时,那个人又还是那个人么? 比之梦想破灭信仰崩塌更痛苦的叫做“本可以”。只差一步,只要今夜,只需一点点,本可以做到而却终于没有能做到。 久久的沉寂里,雨声太大,小宛抬起头,看到他的容色晦暗莫名,似有什么,在他的眼底支离破碎。 他坐在马上,目光逐渐地不分明,声音淡淡,说:“我答应你。” “你答应!?” 薄云钿没有想到他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甚至没有犹豫,她恍然地回想着刚刚他的眼神,大抵他在为他的那个执念做奠,才会这样晦暗,这样凄零。 但她知道这个男人诡计多端,说不定只是暂时地答应了她呢?又或许会出尔反尔。唯有让事情再无转圜余地,才能真正放下心。 她昂了昂头:“我还有别的条件。” 他淡淡一笑,可是小宛却仿佛能感到,他的笑意里绵延着甜味,眼神仍旧定在她的跟前,看起来竟然很甜。但她心头甜味过后,绵延着的,却是无尽苦楚。 她记得的,她从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有他的志向,他那时还是个略带稚气的少年,就已经会跟她说“达则兼济天下”的道理,她听不明白,可是知道那一定是极好极好的愿景,不然他怎么会执着了那么多年? 藉着雨声,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当年的她什么也不懂,但是他还是会跟她分享,今天整治了什么,救助了谁,哪里哪里又可以建一座桥,修一条路,拜访了哪位隐士,又得到谁的指点…… 她不明白他那些道理,但是知道这一点一滴都叫他很高兴,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那些一定很重要罢。 这一抹笑,令她想到了当年她做的那盘菊花糕,应该叫苦菊糕,她尝了尝的时候,发觉起先很甜,甜过后却绵延着长长久久的清苦。 他漆黑的眼睛里仅有她一个人。笑过以后,他说:“还有什么条件?” “我要你来帮宁王坐上此位。” 倘使是放弃竞争正卿之位,那也仅仅是令另外几人减少了一个对手;但这一条加上,却大大不同,若他答应,便是与叶琅、嬴罗站在了对立面,也是与叶琬站在了对立面。 无论成功与否,似都极其不利。诸多不利不必赘述,便是小宛也知道,他答应了的话,就的确没有转圜余地。 他笑了笑说:“我何德何能,竟然得到雾姬娘娘如此看重?” 薄云钿却是直接说道:“晋王殿下最擅愚弄人心,我怕你出尔反尔,不如直接了当,让你自绝后路。” “我答应你。”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时,叶琅和嬴罗再次诧异地看着他。这般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断没有道理答应。 这些无理的要求,他却都肯答应? 薄云钿也有些诧异,她虽觉得他会答应,但没有想到会这么爽快。不过他愈是爽快,她愈是不忿,禁不住冷嘲热讽道:“原以为晋王是个当世的明君,却也只是个被美色迷惑的了昏君?” 姬昼看都没有看她,淡讽道:“我已答应了你的条件,几时放人?” 薄云钿心里却在想,他肯为叶琬做到这份上,若再提出别的条件,他说不定也都会答应。那么何不趁此机会,…… 她想到了什么,嘴角勾出浅浅的笑意来,说:“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条件。” 姬昼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但又轻轻一笑,展开了眉头,说:“你说。” 薄云钿说:“我信不过你,要你服毒以自证。” 或许其他人不会知道,可她却知道,姬昼此人,最是珍惜自己的性命了。凡成王权霸业的,哪一个不想要活得久一点?他不会例外。 她为自己的计谋得意。她不知多年前哥哥挟持叶琬的时候怎么会失败,他明明连这样的条件都愿意答应,何况是区区退兵。 —— 那句话,仍在小宛的耳边回荡。 “我要你服下此毒,今夜听我号令,受我驱使,凡我所令,不得违抗。” “好。” 她见他翻身下马,利落干脆,白衣胜雪,踏着满地的雨水,向她走过来。 薄云钿左手掏出了一只白色瓷瓶,丢了给他。 雨中,他接住瓷瓶,注视着那瓶子半晌,又看向薄云钿,说:“我服下,你当真就放了她?” “当然。” 话音一落,只见他挑开了瓶塞,一口饮尽。 他倒过瓶子,里面再无一点液体流出。他将瓶子丢开,骨碌碌地,它滚到了她脚下。她垂眼看着,看着那瓶子上熟悉的花纹,一些记忆随之复苏。 仍然是它——令蓝花。 她眼中一热,滚烫的什么滚落在脸颊,又被风雨吹凉。她几乎已经听不到他们在说的是什么,可是那只雪白的瓷瓶,却烙印一样烫在她的眼睛里,烫得她滚滚热泪和雨跌落。 为什么,为什么。 命运原来,从来都是这样残酷。 她想到他说过,令蓝花没有解药,他无法解令蓝花的毒。 一股颤动从她的指尖一路颤到了心尖,细密的,刺得她心中一片痛苦。 “喝完了,该放人了吧?”他离得近得多,她抬眼,看到他眉目间的温柔。还有藏在温柔下的,她看不明白的复杂。
第105章 受剑 薄云钿的目光扫过他一遍, 看见他雨中容颜格外苍白,但是冷峻里隐隐约约地露了一线温柔。 大抵是因着服用的剂量太多所以发作极快,他的身子有点微晃, 她还看到他的指节捏得泛白,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确然是服了令蓝花的剧毒,确然会为她所驱使了?思及此, 她神思有些恍惚,甚至觉得不真实。 宁王感到有冷酷的眼风递过来,愣了一阵,才将自己怀里抱着的小孩子交给了走上前来的叶琅, 孩子饮了酒后已经睡了过去。 这孩子同他家小信年纪相仿。 宁王不禁想到, 原来这孩子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怎么样的呢,他说不清。自己当时还因为小信在他面前吹嘘他时而心里有点得意, 但这一点得意在今夜已经荡然无存。或许他唯一比得过人家的,就是他能够打十几个水漂? 他还在思考, 仍旧没有见自己身旁的女儿的异常。 薄云钿逐渐将手里的剑渐渐松开的时候,小宛失去了支撑,薄云钿大抵仍然为她而嫉恨, 所以在她背后推了一把, 说:“喏!” 小宛便觉一个趔趄, 没有站得住, 即将跌进面前人的怀里;但在这时, 突然一道明亮的剑光闪过众人的眼前,听到唯一的声音是宁王的大喊“沉阴——” 薄云钿手中的长剑被身旁女子劈手夺过, 那剑带着她十分的力道, 雷霆闪电般, 就要刺进小宛的后心。 小宛的意识尚且在漂游无驻, 哪里会意识到,只是茫然里见到身前人眉目一凛。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身子被人猛地一带一转,背了过来,她愣了愣。 “噗呲”一声。 天地刹那间寂静。 耳边传来了风声雨声,还有近在咫尺、甚至近在耳边的压抑的呼吸。 她还没有站稳,忽地一双手扶住她的腰,她下意识用手握紧他的肩膀,目光上仰,就看到他低垂的眼睫沾满晶亮的水珠,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 从那整幅雨水宣泄间,他的嘴角一丝猩红顺着雨水弥散,滴答,滴答。 她惊异的目光便也顺着那丝血红,逐渐地落在他胸膛前的白衣——但是它已不是白衣,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色,在雪白衣裳上盛开成妖艳的红莲花。 将之晕染得艳丽而哀伤。 也是这时,她惊得就要松手,但握住她的腰的一只手猛然环住她的背脊,将她轻轻一带即与他完全贴合,怀抱冰凉,血腥味因这场大雨弥漫,刺激她的鼻息,令人皱眉。唯独他的心跳,令她觉得——他还活着。 她的下巴抵住他的肩头,视线便能望见在他身后沉阴公主双手握着剑柄,呆在原地。 剑柄在她的手里,剑尖没入他的后背。 她瞳孔骤缩,张了张嘴,仿佛感同身受剑穿了身时,剧烈的迸发的痛楚。 他的手还胡乱地在她背上轻抚,缓缓腾到了她的肩颈和脸颊,她的眼里尚且映着沉阴公主握剑穿刺了他的后心的画面,忽然眼前探上一只手,将她的眼睛捂住:“别怕,……。我在。” 有些时候,当你无法想象是怎样一种痛楚时,或许只有切身经历过,才能够真正地感同身受。 他在一阵一阵剧痛里,依稀地想到了什么。 原来一剑穿心是这样痛的。 痛到麻木,已经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但在齿舌打颤间,她还是听到他微弱但温柔地唤她,“小、宛……。” 她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厉害,几乎湮没在茫茫大雨里,她说:“我……”可是她不知说什么,她好像又陷入了茫然。 她才发觉她可以动弹可以说话了,想来是药效已经过去,她心底有无数思绪像春日野草般疯长,对与错已经无法分明,爱与恨似也纠缠不休,今时今日的她,到底应该怎么办。 她慌地后退了一步,从他的怀抱里逃脱,大约是服毒和受伤的缘故,他没有能拦住她,看着她退了一步又一步,眼眸里慌忙无措地,逃到叶琅的身侧。 瓢泼的大雨似形成他们之间天然的幕隔,他便望着她小兔一样缩在她的哥哥的手边,垂着眼,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小宛,你是这样恨我么。 直到这个时候,她仍然没有多看他几眼。 她避开了他的眼睛,避开他原本波澜不惊的眼里如今所盛满的伤痛和悔恨,避开他所有的悲哀与自责。 “晋王殿下急公好义,孤来日一定重谢。” 他嘴角牵出的血线仍旧在淌,他从袖中抽了一方手绢拭去,缓缓垂下眼眸笑了一笑,说:“不必。” 众人只见他的身子重重一晃,但还是勉强地站住了,但是容色极其地惨淡,他身后的沉阴公主大约是反应过来什么,握住剑柄将剑重重拔/出,夜色里血溅得看不分明,只是他微光里可以看到他眉头紧蹙,咬着唇瓣,几乎咬出了血痕。 薄云钿下意识想过来搀扶他,也是那个时候,他稍一转身,所有人以为他会跌倒的时候,眼前却又一度闪过一道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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