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源蓦地意识到什么,不敢置信地盯住她。 一个讶然的念头浮出来——不,没有人告知她!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猜出来的。 她猜的?她猜的! 石源眉头皱得好似刀刻,好不容易才心平气和。 他不得不慎重审视,皱眉再次睁开眼,用看待班哥的目光看待宝鸾。 这是他第一次目光停驻,不是为她的美丽,而是为她皮囊下那颗玲珑七窍心。 宝鸾不想再卖弄,收尾一笔,庄重道:“圣人是守成之君,他最不喜战事,所以主导这次战事的人,必是太上皇。可太上皇老了,他已经无法胜任亲征的大事,他得找一个代替的人,替他完成东伐的心愿。我的六兄,他之所以敢入陇右隐姓埋名参军,是因为他早就得到了太上皇的默许,所以他不必困在长安,不必争抢圣人的信任。” 石源眼珠子瞪大,久久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太惊讶了,惊讶得想捂住宝鸾的嘴。 宝鸾反应迅速,踹倒石源就往门边跑:“石六郎,你放肆!” 石源被这么一踹,立马清醒,他捂着不小心磕破的额头,惊魂未定地恳求宝鸾:“公主,臣并非有意,纯属被您吓的,您回来,回来。” 宝鸾倒也不是怕他,公主府虽然尚未完全属于她,但在府里遇险这种事,肯定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刚才跑开,完全是本能反应。 给石源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她做什么。 可她没有回去。 宝鸾迈出书房,侧身回眸,瓷白无暇的动人面庞,有秋日夕阳细碎的粼粼光斑闪耀眉眼。她清越的声音低低切切,似笑非笑:“石六郎,如今你敢说,你比我聪明?” 石源踉跄站起来,院里空荡荡早已没了人影,只余黄昏的余晖。 他路过梧桐树盛满水的大缸,一个头破血流的狼狈青年映在水中,他停下来看自己,神智恍惚好似被酒灌傻,一个字一个字辨出下巴至锁骨的一排精致小楷—— 竖 子 尔 敢
第110章 凉州城大雪覆城之际,正逢年节将至,各家丰厚的节礼如流水般送进武威郡公府。立冬过后,元夫人每天不是忙着清点礼单增减回礼,就是出门吃宴,且今日吃宴明日便要还宴,竟没有一日空闲。 年下本就繁忙,各种琐事忙得人头昏脑涨,偏偏还要应付不速之客,元夫人烦闷无处诉。 这位不速之客来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一位来自草原的部落首领。上一任首领被儿子宰了,儿子当了新首领,第一次出使做客就来了凉州。 粗鲁蛮横好色无礼的客人无论在哪都不受欢迎,对于这位弑父上位的异族首领,元夫人不耐烦到了极点。若不是必须周到待客,她真想让这人有多远滚多远。 首领是个年青人,名叫喀什,没当首领的时候,就常年领着手底下的部落勇士四处游击挑衅,当上首领后,更加肆无忌惮,接连吞并打击草原上其他小部落。如今,已成草原上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此人凶猛好斗,此次却为交好而来,所以元夫人再不耐烦,也只能好生相待。 元夫人向武威郡公抱怨:“好似深山野人,根本不知礼义廉耻,而且总是一身马粪臭气,家中侍女没有一人愿意上前伺候。” 武威郡公安抚道:“明日便让他去住驿馆。” 元夫人稍稍欣慰,问:“朝廷真要打仗吗?一个小小的部落首领,能对局势起多大用?” 西北增军的事,元夫人略知一二,近期可能起战事的消息,武威郡公也有向元夫人透露。至于战事何时开始,是打吐蕃突厥还是西域三十六小国,武威郡公自己都未明了,元夫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聊胜于无而已。”武威郡公揽过妻子,疲乏困顿打着哈欠:“此人是个墙头草,无利不起早,说不定哪天就变卦了,倒也不必太过重视他。” 元夫人心安,决定明天不再临时买人入府服侍喀什,备好的礼物也减轻一半。 翌日是腊日,一大早,武威郡公领着元家子弟到家庙祭祀先祖。正好长安赐下的节礼到,府里只有元夫人在,便由元夫人按品大妆出面接礼谢恩。 点了礼单一看,受宠若惊。 武威郡公回府后,元夫人迫不及待将宫里的礼单拿给郡公看,道:“往年腊日赐礼,无非是金银三项,几盒面脂口脂澡豆,原以为今年也一样,哪想到竟这般丰厚,还好多瞄了一眼,不然丢在角落生灰岂不可惜?” 能得宫中重礼相赐,元夫人自然与有荣焉。 武威郡公回府半路中就已得知宫中赐重礼的消息,这会子没顾得上看礼单,随口道:“有喜欢的便往你私库登记,不必入公中。” 元夫人笑道:“早就挑拣完了。”禀退侍女,亲自服侍武威郡公宽衣,屋里没了外人,这才悄声道:“今日吓我一跳,来的竟是礼部侍郎,寻常节礼而已,怎地劳动礼部来人?” 武威郡公若有所思道:“自然不是为元家的人。”指指北边,又指指南边。 说起来也是好笑,礼部来人的事,还是喀什跑过来说的,周侍郎此行所为何事,也是喀什点破的。他洋洋得意鼻孔朝天的模样,十分欠揍。 先时武威郡公还纳闷,好端端地,喀什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为何突然跑来示好,现在全明白了,原来早就被人许了好处。 “皇后用心良苦。”武威郡公嘲讽,心中生出几分鄙夷,“堂堂一国之母,何必对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女郎苦苦相逼?” 元夫人犹在想指南边作甚指北边又作甚,听到他说皇后,好似打通任督二脉,一下子全懂了。 元夫人不敢置信:“不是说要打仗了?这也太狠心了!” 难怪要派礼部的人来,礼部周侍郎,天子宠臣,掌外邦之事,和亲可不正是外邦往来之事吗? 武威郡公冷笑:“天家的事,怎能用狠心二字揣度。夫人有所不知,今日我去见周侍郎,他竟让我从中撮合,我借故推却,他立马拿皇后口谕说事!” “这可怎么办?他有皇后口谕,若是不从,回头就能告你一个居心叵测的罪名。”元夫人长吁短叹,越发怜惜宝鸾。 这是个好孩子,撇开金枝玉叶的身份,观其气度品貌也是万里挑一,陇右的夫人女郎,现在谁不说她好?即使那起子爱搬弄是非的人,私下谈论她,也没有半句难听的话。 从初来乍到时身负流言蜚语,到如今人人夸人人爱,这样讨人喜欢的本事,一般人还真学不会。更难得的是,她与人往来,从不让人觉得刻意,亲疏尺度恰到好处。 谁家有这样一个可心人,定是当宝贝般疼爱。元夫人巴不得将人娶回来当儿媳妇,若非宝鸾的公主头衔,早就上门提亲。 元夫人试探问:“除了通玄,家中还有许多正值婚龄的好儿郎……” 武威郡公斥道:“夫人糊涂!整个元家加起来,也可怜不起一个公主!她的终身,自有人操心,夫人切莫起无妄之念。既然宫中派出周侍郎,此事已是板上钉钉,即使生出变数,也不能和元家扯上干系。” 元夫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道:“是妾想岔了。” 武威郡公道:“劳烦夫人尽快准备一场宴会,届时务必请公主出席。” 从送出呈情信那天起,宝鸾就在等回应,至少她认为应该有回应,也许是几句不痛不痒的训斥,也许是几句冰冷的褒扬。 可惜等得太久,以至于到后面宝鸾渐渐地忘了。 就在她快要彻底忘记这件事时,郡公府冰雕宴上出现的异族男人和他身边的周侍郎,重新让她想起那封迟迟未得回应的呈情信。 隔着形状迥异的冰雕,宝鸾瞄见那个高壮黝黑的异族男人,他似鹰般的眼睛充斥着侵略和戏谑,他在看她,却又不是看她。 一件玩意。在这个男人的目光里,宝鸾意识到自己被当成了一件玩意。 平生第一次,她被人用这种眼神看待,就连当初齐崇跑来凉州大放厥词,也不曾过分至此。 梅林中露面的异族人,立刻引起众人注意,原因无它,今日的冰雕宴只有女客,男宾不该出现于此。且他实在太过嚣张,不仅直勾勾地盯着公主看,而且还冲公主吹响口哨,像是在召一只鸟或是一头草原上的羊崽。 元夫人满脸尴尬,既愧疚又气愤,恨喀什毫无礼数,竟敢堂而皇之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担忧地看宝鸾一眼,正想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就见空中有什么雪白一晃砸向梅林。 宝鸾不是很擅长用雪球砸人,长安的雪少得可怜,好几年才得一场大雪,缺乏雪仗经验的她,自然不可能砸中目标。 但这不要紧,她也不是非要砸中谁。 宝鸾拍去手上的冰渣,对夫人们颔首示意,转身离去。 回府的路上,雪越下越大,宝鸾从窗里看出去,洋洋洒洒的絮雪争先恐后扑进视野中。她眼里白茫茫一片,这抹白,是透彻寒骨的白,足以覆盖所有生机和温暖。 她叫停马车,随便挑了家茶摊坐下,冰天雪地中,几乎没有什么出行的人,长街十分冷清。 算上这场雪,宝鸾总共看过五场大雪,可没有一次像今天的雪,如此冰冷,冻得人心都寒了。 她拳攥得掌心全是血痕,如黑玉般深奥的眼眸雾气蒙蒙,唇紧紧抿着,没有呜咽,只有倔强。 不要哭,哭没有用。她在心里轻轻地对自己说,小善,你不能成为一个任人鱼肉的女郎。 不要示弱,不要害怕,更不要绝望。 你会渡过去的,靠自己,勇敢地渡过去。 武威郡公没有想到,公主会这么快找上门。 让元夫人邀请公主赴宴时,他已做好准备安抚公主,可她的反应出人意料,根本不需要他的安慰之语。 宝鸾问:““是要让我和亲吗?” 武威郡公答:“是。” “和亲的理由是什么?是为了战事吗?对方能提供多少兵力?” 武威郡公一惊,没想到宝鸾直觉如此灵敏,竟知晓即将到来的战事,她的话太过尖锐,他宁愿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发怒的娇纵女郎,而不是面前这个目光冷漠,从容镇定的女郎。 武威郡公不便回答有关战事的消息,他避重就轻道:“两万。” 宝鸾笑了笑。 武威郡公老脸一烫,着实羞耻。区区两万,说出来都嫌丢人。 任谁听了,都不会认为朝廷真心需要这两万兵力。这只是个找个借口罢了,一个冠冕堂皇为国为义的借口。 宝鸾冷静道出自己的来意:“送我出凉州。” 武威郡公以为她害怕,怕就这么被嫁了,立马劝慰:“公主不必忧心此事,有六皇子在,迟早会替公主解决这个烦恼。” 宝鸾坚持:“我不想待在这,送我去边镇军营,我想去他那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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