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婉哀声道:“可连个愿意为父亲打听的人都没有!”说着说着哭声渐大,神情悲戚:“原先往来的武威郡公府,也不肯替我父亲求情。他们要接我去府里住,我不去,又送来银子和首饰,可做这些有什么用,他们不愿替我父亲说话,甚至连只要打听一二都不肯!武威郡公尚且如此,旁人又怎会相助?” 两府婚事作罢,明婉自然不会透露,这样的事说出来只会徒添笑柄。 宝鸾无法评论其中的是非曲折,让宫人送上巾帕:“莫哭了,擦擦眼泪,坐下歇息一会吧。” 明婉怔怔地看着宝鸾。公主清婉如泉的声音如此和善温柔,时至今日,公主竟然还愿意安慰她。 明婉忽然跪下,向着宝鸾膝行,痛哭哀求:“公主,救救我父亲,他是冤枉的!” 宝鸾轻蹙黛眉,低声道:“县君,慎言。没有罪名,何来冤枉?” 明婉哭道:“没有罪名才最糟糕,连脱罪的理由都没有,悄然无声地软禁,怎能不让人胆战心惊?” 她哭得实在凄惨,像是要哭出血泪来。宝鸾挥手禀退想要阻拦明婉靠近的宫人,温和的目光对上明婉的泪眼。 曾经再怎么傲慢无礼,此刻这个人也只是一个救父心切的孝女罢了。 宝鸾柔声相劝:“有些事不是你能干涉的,好好待在家里等消息,不要轻举妄动。今天这样的事,以后不要再做。” “换作公主,能什么都不做吗?”明婉哀哭。 宝鸾一愣,想到太子长兄,不由自嘲。她自己都做不到静待观之,何苦劝别人。 “找间厢房,让县君梳洗歇息。”宝鸾吩咐宫人,无意再留明婉:“去吧,既来一趟,何不尽情游玩,庙会热闹,你也多笑笑。”又命人取五百两银票和一袋碎银子。 明婉再次红了眼圈。落难时见真情,公主对她没有情,却有一个高贵公主应有的善心。 她跪下给宝鸾行过大礼,没有多做纠缠,知趣离去。 傅姆看着明婉离开的身影,心里总算松口气,低身搀扶宝鸾,叹道:“公主何必理她,这样的人赶走便是。” 宝鸾指着路旁的落花,淡淡道:“花有入泥时,人亦有落难时,没有谁能一生无忧,怎知你我将来不会有她今天的苦难?” 傅姆连忙阻止:“公主!” 宝鸾笑了笑让傅姆放心,重新说明婉:“她遭大难无人可求,既求到我面前,我劝她两句给她一些银子也只是举手之劳,就当结个善缘吧。” 傅姆宽慰,叹息敬爱道:“公主当真菩萨心肠。” 寺庙后院一处松柏参天的地方,绿油油的树丛衬着茂密花草,长安城的贵女们正游玩至此。 赵福黛远远望见一个人对着墙边花树发呆,认出背影来,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背:“县君,何故独自赏花?” 在厢房中,明婉县君由宝鸾的宫人伺候着重新梳洗打扮过,实在无法留在房内静心歇息,是以出来走走。原本想避开人,才寻到这处幽静,没想到遇上赵福黛她们。 明婉县君大哭一场后,怏怏的没什么精神,神情颓然,指了指那边的贵女们,道:“我走出去作甚,她们又不欢迎我。” 赵福黛笑道:“那我陪你一起赏花吧。”坐下来没多久,她忽然开口道:“其实今天三公主也来了。” 明婉当然知道公主在:“嗯。” 赵福黛欲言又止:“你家的事,何不问问公主?你和她不好,刚巧又遇上这档子难事,待会她出现,你当众好声好气问上一句,想来公主人前不好推脱,定愿意为你解惑。” 对于旁人的话语,陷在低谷中的明婉比任何时候都要敏觉,她警惕地看着赵福黛脸上人畜无害的笑容,不动声色问:“若她不愿意解惑,我该怎么办?” 赵福黛:“问心无愧者,何须逃避?你只是问问,只要别闹得太大,想来是不会有事的,上次她不就没计较吗?” 明婉抓个正着,腾地站起来:“赵福黛,你居心何在!”才冲撞过宝鸾的她说起话来毫不脸红:“你想挑唆我同公主闹是不是?” 赵福黛一怔,下意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县君,我哪敢挑唆你,只是为你着急罢了。” 明婉冷笑,手里的巾帕几乎打到赵福黛脸上:“你这个小人,你敢发誓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坏心?前两次就是你在我面前说公主怎么怎么不好,枉我一时轻信,险些被你这小人蒙蔽!” 赵福黛这下是真的惊住了。明婉县君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但不再受撺掇,竟还维护起她自己嘴里不配受封的宝鸾。 明婉嚷着:“我同公主闹起来,你好看笑话是不是?你想让我拿家里的事指责公主,让公主受非议是不是?” 赵福黛连忙辩解,试图安抚明婉:“县君你冷静些,你误会我了。” 明婉发疯一样拽起赵福黛:“我误会你?不,你休想再挑唆我!” 家中惊变后多日来压抑的辛酸愤怒如洪水般涌出,在宝鸾面前的痛哭只让她得到一时的宣泄,此刻揪着赵福黛乱打乱骂,彻底抛下她的教养和名声,她才真正觉得痛快。 “小人,狡人,无耻之人!”明婉大声骂着,将赵福黛拖到人前:“你口蜜腹剑,不安好心!你休想得逞!” 她疯狂又清醒地发泄心中不快,话里有意避开公主,每当赵福黛嘴里试图吐出“公主”两字,明婉就会厮打得更加凶狠。 贵女们看到这一幕,瞠目结舌。 “不得了,县君疯了!”半晌惊愕后,不知是谁的侍女喊出一句。
第77章 江南郡公被流放的消息很快放出,罪名是贪赃枉法。这个罪名,明眼人一看就知其中玄妙。 哪个大员没有几件受贿的事?因贪赃枉法的罪名下狱,没有人会觉得自己为官不清白,只会认为流年不利。做官没有政绩,没有办事的才干,才会叫人看不起。 执掌一方的大员不捞好处,好比前线打仗的将军不贪军饷,都是不切实际的。 很多人不看好太子,也正是因为这个道理。 身为将来执掌天下的人,只想着叫马跑却不喂马吃草的观念,是十分危险的。朝廷要稳定,要有人能办事,要充盈国库开疆拓土,很多时候君主必须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御下之术,太子似乎学偏了。 此前,江南郡公之所以选择太子,很大程度上因为储君身份的闪亮光环,再就是他身在江南,对于远在长安的太子本人其实是不太了解的。要是他知道太子的仁慈只对百姓有效,他是不会示好太子的。 郡公的落败和他攀附太子有关,很多人是在背后笑话这一点的。 皇后在江南对郡公的下属门生们大开杀戒,朝堂大员里没有人会因此指责她残忍,打击政敌是每个高位者都会做的事,换做他们只会做得比皇后更彻底,至少不会留着郡公府一家,只是流放郡公而不是杀掉他。 借机弹劾皇后的官员们,奏折里暗示的全是皇后牝鸡司晨有违天道,至于其他的,没有人提。 太子的岳丈陈老相公,就是此次弹劾皇后的主力军之首。有孤臣名声的陈老相公,并没有替江南被杀的官员们可惜。官员杀了还会有,朝廷这么多官员其实真正干活的也就那些,死几个无关紧要的外地官员,正好能够光明正大将东宫的亲信安插到江南财政要紧的职位上去。 毕竟,自己人直接回禀东宫,和江南郡公让人回禀东宫,后者肯定是不如前者的。 紫宸殿东殿,雕金龙祥云的黑色大案后,皇后看过陈老相公的又一本弹劾奏折后,一时气结,险些失手挥倒玛瑙寿龟臂搁。 女官大气不敢出,轻手轻脚将书案边缘的玉管紫毫笔、碧玉砚滴、白玉笔山笔洗和腾空一半的臂搁重新收拾好,垂手侍立两侧,皇后正坐在窗边对着金丝楠木镶宝石小桌上的半局残棋,眉眼平静,已恢复平时温和不见喜怒的神情。 “若英,你认为这局棋该如何解呢?”皇后手执黑子,命她近来最喜欢的女官之一上前说话。 若英是个二十来岁的女郎,出身山东世家大族,死了未婚夫后一直云英未嫁,来到长安后便入了宫到皇后身边伺候。皇后爱她聪慧不卖弄,貌美不张扬,一直留她在身边跟随。其他女官在宫里有过夜的地方,若英的住处是皇后特意赏赐,华丽气派,女官里算是头一份。 若英半跪软罗榻,手执提梁紫砂壶,斟满一杯茶后奉上:“这局棋如何解,全凭娘娘心意。” “此话怎讲?” “娘娘母仪天下,乃万民主母,此局就如天下苍生,棋子如何落,得由娘娘过目。这棋究竟是不是残局,是解还是不解,亦是娘娘说了算。” 皇后笑着指了指若英:“既以棋比人,那太子在何处呢?” 若英小心揣测皇后心意,适时藏巧于拙:“婢愚钝,看不出太子殿下在棋中何处。” 皇后宽袖一挥,黑白棋子四处飞落,青玉棋盘残局不再,空无一子。皇后手中一枚棋子重新落下,淡淡笑道:“他不在其中,你当然看不出。” 这是一局新棋。若英不敢再想,胆战心惊垂下头。 陈老相公的弹劾上奏后,第二日皇后命人赏陈老相公的妻子陈老夫人一对玉如意,又赏太子妃陈氏一对萱草纹花簪,雕百子婴戏图的插屏。 萱草,又名宜男草,和百子婴戏图案一样,皆是求子的寓意。太子妃陈氏看到赏赐,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被宫人提醒后才僵硬着身体跪下谢恩。 圣人得知皇后赏赐陈老夫人和太子妃,称赞皇后大度宽容。午膳时在皇后面前谈起陈老相公,颇为头疼:“老相公从前是个平和人。” 皇后亲自替圣人布膳,笑道:“想来是妾身的不是,才叫这样一个平和人变得不平和。” 圣人拍拍皇后的手让她坐到身边来:“和你无关,是这门亲事让他变得和从前不一样。”语气无奈,有些遗憾:“当初为太子择亲,应该再慎重些。” 皇后依然用她那双仿佛能容纳一切的似水眼眸含笑道:“陈家是长安的老世家,陈老相公又是出了名的清臣,太上皇为太子选陈家,本意是想陈家好好辅佐太子。” 圣人面上难得闪过一抹冷意:“既是清臣,为何不拦着太子,他本该在你们母子间周旋调和,反倒任由太子逼迫亲生母亲,叫天下人看笑话。” 母不慈而子不孝,大抵就是陈老相公的主意。太子宫门请罪固然能够施压皇后,可别人也能借此动摇东宫。长安闻风而动的人,不止一两家。 “老顽固,不知所谓。”圣人不满地吐出两句。 皇后心想,不是老顽固,眼里又怎会只有牝鸡晨鸣四个字。清臣孤臣,有哪个不是大惊小怪的道学家?想必陈老相公早就对她不满,成为东宫的岳丈后,有了底气,自然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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