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敢问传讯人一个问题,宿州第一日降雨是何时。” 传讯人只消一想,拱手道:“启禀陛下,宿州第一次降雨,是五月十三傍晚,起初淅淅沥沥,而后便是大雨倾盆。” “那便是了。”段星玄为人桀骜,恃才傲物,最厌恶官场上的铜臭气,只可惜入长安三年,一直被司天监打压,从未让他接触过聚星仪,昨夜终于轮到他,谁也不知他心中有多畅快。 那司天监老朽早就该退位了。 段星玄看向陛下,高声道:“三皇子出生那日,正是五月十三夜。” “三皇子命格大贵,一出生自带祥瑞,便是命定的贵子,且出身皇室,日后——” 段星玄顿了顿,才续说道:“日后定有一番作为,是陛下左膀右臂。” “几个月前,微臣夜观星象,也看出不妙,然是否灾星还朦胧不清,因此司天监所言并非都是虚言。且时光推移,子星红光渐盛,帝星正北群星黯淡,是大灾象,彼此联系,也难免让人以为是祸星大亮冲撞国运,这才致使宿州灾害连日不退。可这只是表面,更深一层,司天监没有看出来。” 段星玄挑眉讥笑:“除非连续观察记录,再借助八卦细细推衍,其中奥妙不得显现。” “司天监掌管司天监数十年,德高望重,自负资历深久,要司天监人人仰望而不得悖逆,除了他,任何人不得使用聚星仪,且时常不在司天监,每每回来身上的脂粉味连微臣这等微末之人都能闻见,既压了年轻人不得精进观星术,心思又不在星象上,如此之人,又怎么会整夜观察,看出里头隐藏的奥秘。” “子星起初微红,出生那日红光最盛,而昨夜微臣再观,已成紫光微亮。三皇子承大灾出生,来时携风带雨,遇水化龙,此为紫气东来,是大吉兆,三皇子命里不凡,是——将相之才。” “且宿州干旱是命定之灾,然灾后便是新生,经此一事,宿州必会繁荣昌盛,更上一层楼。” 段星玄一番话说得秦渊龙颜大悦,热血沸腾。 朝臣躬身拜下:“臣等恭贺陛下,喜得麟儿!” 秦渊难掩欣喜,若他若言为真,那沈霁便给他生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好儿子! 这司天监昏庸无能,先帝驾崩区区六年,便沉迷花红柳绿,肆意怠慢,更是拿着皇嗣和国运糊弄,实在该死! 当初先帝与他山野中相逢,知他无儿无女,引为长安第一观星师,多少人敬仰,如今天下大定,竟也成了这般庸碌这人。 秦渊沉声道:“来人,将司天监从刑部大牢提出来,朕要当众发落了他!” 不多时,司天监颤巍巍地被人带去殿中,神情软弱惶恐,哪还有从前仙风道骨的样子。 他固然在大牢里吃了苦头,可但凡有骨气的清流,便是被冤下狱亦是铁骨铮铮。 长安昌盛繁华,纸醉金迷,司天监受万人敬仰,日日沉迷于情乐,早就忘了本心了。 陛下面容肃穆,司天监自知不妙,为求活命,忙叩首道:“陛下恕罪!臣自知老眼昏花,观星术有所退步,但还请陛下念在臣侍奉先帝多年的份上,饶臣一命吧!” 秦渊看着他的模样,沉声道:“你刚从大牢出来,如何便知道是自己老眼昏花,观星术有所退步 。朕记得你在大牢中,可是咬死不认,说自己一心为国着想,没有半句虚言,既如此,便是你自知话里有假,为了活命才诡言狡辩!” “你若说出实情,朕可免去你刑罚之苦,若不说实情,待你的底细被查的一干二净,朕自会依法处置你而不偏私分毫。” 司天监跟着先帝荣华一生,还从未想过会有今日,一时惊得额上不住冒冷汗,犹豫了好一会儿,可孰轻孰重,始终还是自己的命要紧啊。 当初那天象一开始,其实根本就没有福祸相形,而是只有祸象,没有福象。 那所谓福相是陆氏派人给了他一大笔银子,又恩威并施,说不这么办,陆大人就会将他在怡红楼奸/污清倌致死的丑闻上表陛下弹劾他。 陆大人虽只是正五品上的官职,可位列御史中丞,主掌纠察百寮,监察执法,有弹劾百官的权利,权势颇高。 虽品级不高,可实在位高权重,若是被陆氏盯上了,那他这些事就瞒不住了,一旦被联名弹劾,那他恐怕官职不保,因此星象所言,也是他添油加醋了一番告诉陛下的。 所以一开始在祸星上添了福祸相形,模糊不清,也是为了给陆才人的孩子添一个福相。 谁知后来祸星红光大盛,他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陛下,消息却不知怎么又传到了陆大人耳朵里,逼着他将实情告知。 他思来想去,觉得这天象本就是如此,便是如实相告也无妨,谁知道没有这么简单,居然是置死地而后生的大贵之相。 一处错便是处处错,他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若是不说,那便是死路一条,陆氏死活又于他何干。 司天监忙跪下叩首,沾血的胡须随着动作磕在地上:“陛下恕罪!臣都说!” “星象之事确乎是臣疏忽,不曾细细观察才惹出这样祸端,但从一开始,臣也是被人胁迫才如此情急将此事告知于您的陛下!” “两个月前,臣所言福祸相形中的福相,是陆大人威逼臣添上去的,意图为陆才人腹中的孩子添一分吉祥而争宠,其实并无此事,而后续臣发觉红光大盛,祸星撞国运,臣虽觉得不妥,却还在斟酌,不知该如何上表,也是陆大人说此事事关国运不可怠慢,让臣及时上告天知。加之臣观星不清,这才惹出许多祸端,险些冤了三皇子。” 司天监一生荣宠,尽数毁于一旦,不禁后悔莫及,他老泪纵横,哀婉道:“臣知道的就这么多了,绝无一丝隐瞒,还请陛下看在臣为国兢兢业业几十年的份上,饶臣一命吧。” 事涉御史中丞,便是官官勾结,是帝王大忌。 陆氏闻言大骇,不曾想司天监竟然把他的命令说了出来,立刻出列义正严词道:“你满口胡言乱语,意图污蔑本官,是何居心!你说本官贿赂你,又言语威胁,可有什么证据?” 司天监老早就把陆氏给了银子尽数花在了花柳巷,人证物证都没有,一时语塞,哽住不知如何作答:“臣绝无半句虚言,此时正是陆大人为了自己的女儿所为!” 僵持不下时,张浦从后殿悄悄进来,将一个托盘递给秦渊,低声道:“陛下,这是魏郎君和御前的刘统领方才送上来的证据,说是和司天监及陆大人有关。” 秦渊淡淡睨一眼殿下两人,将呈上来的证据一一展开。 这里头的东西,实在是精彩纷呈。 司天监这头,有花柳巷的供词、青楼女子的申冤书,司天监诸人的联名上表,陆氏那头,则搜查出一封陆才人的家书。 渐渐证据看下来,竟犯了十数件律法不容的错来。 欺凌百姓,草菅人命,前朝后宫勾结,滥用职权,谋害皇嗣,欺君之罪,数罪并罚,足以杀头。 秦渊冷笑一声,将托盘中的状纸用力掷到殿下,白纸墨迹,四散在庄严的宣政殿内。 “你们便是如此做朕的好臣子!” “来人!司天监草菅人命,压榨同僚,勾结大臣,欺君罔上,三日后游街示众,于正德门前斩首,以儆效尤。” 秦渊看向陆氏,又想起陆才人竟然生出利用孩子争宠的念头,不禁更为震怒:“陆氏不安,同后妃勾结,陷害皇嗣,混淆帝听,险些酿成大错,乃是欺君之罪!” “身为御史中丞,掌监察百官的职责,最需一身正气,可你枉顾了朕的信任!竟联合陆才人,威逼利诱司天监为你做事。自今日起,革去陆氏官职,全家流放至南狄服苦役,终身不得回长安。” 事情败露,陆氏不曾想过,陛下早就已经怀疑他,竟然偷偷去府里调查,不禁面如土色。 他不过只是想女儿在后宫的日子能好些一些,不曾想,这司天监不仅色胆熏天,还是个草包,竟看错了天象! 陆氏大喊着饶命被御前侍卫拖下去,此时才终于算是了结。 天象之危解除,宿州降雨,秦渊郁郁许久的心情也终于明朗起来。 大朝会上,他对宿州旱灾出力的官员和天象一直出力的相关之人施行嘉奖,封段星玄为新的司天监,又令宿州三年内赋税减半来安抚民心,一直忙碌到正午才下朝。 回建章殿的路上,气明天清,一想到宿州大旱解除,三皇子又乃大贵之子,秦渊的心头难掩畅快。 他吩咐着张浦:“今日的事,魏氏做的不错,想必是皇后交代的他。” “皇后一直喜欢玉婉仪,她哥哥能在此事上出力,想必皇后心中也能安慰。朕记得皇后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家人,等朝中事情彻底了结,挑个好日子,便让魏郎君进宫见皇后一面吧。” 张浦点头称是:“魏郎君一直不曾入朝为官,不曾想办事如此漂亮,想必皇后娘娘也会欣慰的。” “三皇子此时尚且在凤仪宫由皇后娘娘照看着,如今天象已破,陛下可要即刻让人送三皇子回春澜宫?” 秦渊嗯声道:“这是自然的,你传旨下去,将三皇子即刻送回春澜宫由玉婉仪亲自抚养,再好好封赏玉婉仪,她生子有功,三皇子由平白蒙冤,是委屈她了。” “至于陆才人,她心思不纯,借皇嗣邀宠,又勾结母族混淆圣听,念在她怀着龙嗣的份上,降为采女,暂时禁足在秋梧榭待产,等生下皇嗣后就打入冷宫。” “朕原本以为陆氏还算安分守己,才情上佳,谁知一夕得孕,竟也忘了自己的本分。” 说罢,秦渊又添道:“今日是三皇子的满月,本应好好操办,只因天象之说才不能好好筹备,你速速去知会皇后,今晚在凤仪宫办一场小家宴,庆贺三皇子满月礼。” 张浦俯首躬身,领命退下,秦渊复道道:“去渡玉轩,朕去看看玉婉仪。” 朝堂上的大事传得虽快,也可不至于刚下大朝会便传到沈霁的耳朵里。 所以秦渊去渡玉轩看沈霁,一开始想必还是要吃冷眼。 可一想到三皇子天象一说有这样大的反转,沈霁听了必然欢喜,说不定也会对自己稍稍热情一些。 秦渊靠在龙辇上,眼看离渡玉轩越来越近,手指无意识地敲击在扶手上,暴露了他心里的忐忑。 这段日子以来从沈霁处感受到的冷眼疏离,秦渊心里的内疚和心痛,都让他既陌生又折磨,既心悸又意外。 始于日久天长,悟于一场天象风波。 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他心里留下一道了与众不同的影子。 来势汹汹,又让秦渊的心里难免升起期待。 后宫容貌姣好者甚多,得他一时新鲜之人也不少,然她从此,是其中一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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