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陆小姐记不记得,去年冬日,傅太太房里的一名二等丫鬟连翘辞了差事。她离开傅宅一个月之后,去了我那所别院做大丫鬟,但对家里人谎称新雇主在外地,她要随行,好处是能多赚一份月例。 “我每个月给她十两银子,只让她在我心腹问起傅先生、傅太太与你的习惯、喜好的时候知无不言。 “今年,沈先生离京去往终南山途中,解奕帆便将俘虏傅先生、傅太太的打算告诉了我。 “他许了我三百万两,说要用夫妻二人的安危要挟你出五百万两。” 陆语道:“后来,你抬高了价钱。” “……是。”董岚承认,据实道,“我与你姨父熟稔,知道江南陆家是闷声发大财的主儿,估算着你的产业怎么也得有一千万两,再加上傅家遍及不少地方的乐坊……临时换成现银虽然吃力,但若变卖一些产业,凭着字号的名誉向银号借银子,不难筹措到一千万两。” 陆语讽刺地笑了笑。 一万两、一千两、十两、三百万两、五百万两……再到解奕帆最初向她狮子大开口要的四千万两,这些数字在她脑海浮现,跳跃着,跳跃着,跳的她怒火更盛。 她问:“你们做的是求财的事,为什么对我姨父姨母用刑罚?” “因为,”董岚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最初解奕帆要他们写的所谓报平安的书信,存了歹毒的心思。 “他要他们写信告诉你和原家,照顾你这几年,常觉得疲惫不堪,到如今已有心力交瘁之感。这样的话,原家少不得嘲笑你,甚至于,会将这种事传扬出去,让你被整个长安城里的百姓怀疑、耻笑,而你会更急于找到他们,要个说法。 “解奕帆要挟你的同时,也想毁了你。 “傅先生与傅太太抵死都不肯。 “解奕帆给了我三万两,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办到,不然的话,他就把这件事栽赃到我头上,找你去讨要好处。 “我已经没了退路,就……就让看押夫妻两个的人用刑罚逼迫。但是没用。 “他们在那种时候,变着法子寻死。宁肯死,也不肯写下一句伤你的话。 “我怕他们如愿身死,不敢再乱来。解奕帆听说之后,也怕了,让我等等。两日后,他改了主意,让夫妻两个写了那封遇见高僧的报平安的书信。” 陆语这才知道,姨父姨母的外伤因何而起,他们又为了不让她在担心之余伤心,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她克制着心头翻涌的酸楚、愤怒,手肘撑着桌案,左手反复抚着眉心。 解家与傅家的世仇,说隔了八辈子都不为过。解奕帆没理由会那样恨姨父,更没理由恨屋及乌地想摧毁她。 那么,是谁?谁存着毁掉两位长辈和她的歹毒心思? “他累了。”陆语转头对罗松、景竹道,“让他躺一躺。” 二人称是,合力把董岚架到仅容一人平躺的窄床上,用浸过水的绳索将人固定起来。 董岚腿肚子直转筋,陷入更深一层的恐惧。 陆语拎过带来的小药箱,放在床侧的茶几上。 沈笑山一直安安静静地记录她和董岚的问答,这会儿觉得一时半刻没什么好记的,就算有,他也能毫无错漏的补上,便起身踱步到她近前。 药箱里的东西,他是有些好奇的。 陆语语气凉凉地道:“你种种说辞,其实都是在告诉我,是解奕帆对你利诱在先,你才伙同他劫持我两位长辈。我听懂了。 “但我要问你的是,你有没有察觉到,解奕帆还有同伙,或者,他也是受人唆使。 “解奕帆跟我要的是四千万两。 “你们同流合污这么久,私底下一定没少见面,你也不可能没想过拿捏住解家的把柄以图自保。是以,应该知晓一些解家的秘辛。 “这些,你都好生回想,把我能用到的消息告诉我。 “不然,你会知道,银针只有在医者手中才能救人,在我这种人手里,会让你生不如死。” 董岚瞧着她那对冰冷幽深的眸子,听完一番语气平静的话,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恐惧之中,掺杂了一分疑惑:这些事,她直接去问解家兄妹不就好了?何必绕弯子? 陆语似是参透他心思,予以冷冰冰的一笑,“我这脑子,从来就分不清主次,不论何事,惯于从枝节下手。”她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包,再将一枚长长的银针拈在指间。
第19章 讯问 (下) 董岚双腿明显哆嗦起来,“陆小姐,你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陆语不说话。 沈笑山则在看药箱里的东西:两把小巧的匕首、银针、药水、药粉和一小坛烈酒。 他颇有闲情地逐一取出盛着药水的小瓶子,看上面贴着的标签。 董岚说道:“我买通了悦来客栈一名伙计、解家一名管事妈妈,他们与我说过一件事。 “解奕帆与解明馨,不管是不是亲兄妹,他们两个都已做了伤风败俗的事,这两年,晚间常歇在一起。 “解明馨是个醋坛子,每每有人想为解奕帆说亲,她就会闹出一些事来。为此,解奕帆从不敢应承说项的人。” 他一面说,一面满含希望地观察陆语的神色。 陆语无动于衷,“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 “……”董岚摸不清楚她是已经知情,还是根本不相信,转念一想,暗骂自己蠢:这点子所谓的解家的秘密,她随意讯问两个解家的下人就能知情,而且解家的下人所知的一定比他多——他得告诉她一些不能轻易察觉、查到的事。 “陆小姐再容我想想,再给我片刻光景……”他语声沙哑而颤抖,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 “好,我不急。”陆语把玩着长长的银针,瞥见身侧的沈笑山正饶有兴致的赏看两把匕首。她睇着他:这会儿她心情非常恶劣,看什么都烦,他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的? 沈笑山理亏地一笑,将匕首放回原处,回到之前的桌案前,记录下刚才听到的一切。他其实觉得没必要——都猜出来了,可终归是不想她冲自己炸毛,也就将这些自以为是废话的言语记录在案。 罗松、景竹看着这一幕,眼里都有了笑意。 董岚说道:“以我猜测,解奕帆一定还有同谋,你别生气,听我说理由。” 陆语抿了抿唇。 “我与解奕帆结识,是因为他将悦来客栈打理的不错,有外地的亲朋过来,又不愿意到我家中住的,我就安排他们到悦来住下。 “一来二去的,跟解奕帆有了些许交情。 “在我看,他是很有头脑的人,做生意精明,看世情挺通透的。没有不爱财的人,但他真不是贪婪的性情。你是能做大生意的人,自然分得清爱财取之有道与贪婪成性的差别。 “细想起来,他从去年春日起,就有些不大对劲了,只我就撞见过两次他在客栈发无名火,把掌柜伙计吓得什么似的。常在他那里住的一个朋友也跟我提过一嘴,说他偶尔连续三两日发脾气、酗酒,问我有没有听说他生意上遇到了难处。 “没有。我根本没听说过。 “开始让我帮衬他之后,他才显得平静了一些,但人瘦了很多——你以前应该没见过他,他现在比以前起码瘦了十来斤。 “一个人性情大变、暴瘦,除了深陷绝境,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我是想,有没有可能,他和解明馨的丑事被人知道了,以此要挟他做劫持你亲人的傀儡? “对了,还有,他自去年起,虽说没少给我银钱,但是比起他的客栈进项,不足挂齿。可是解家的情形越来越不好,我买通的那名管事妈妈跟我说,他和解明馨在家里没少为银钱的事犯愁,一犯愁就相互发脾气,动手的时候都不少见。 “我就想,是不是在劫持你亲人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前,他要不断地用银钱打点要挟唆使他的主谋?要不然,他和解明馨就要身败名裂,死的时候会是最难看也最难堪的情形。 “要是这样想,对方在长安城,一定是身份显赫,非富即贵。” 这一番对解奕帆的分析,算得上合情合理。沈笑山一面走笔如飞,一面整合出有用的信息,记在心里。 陆语看着董岚,仍是不动声色。 董岚慌慌张张地建议道:“你可以从解家的下人着手,查一查他这两年都见过哪些人。不管怎样,他也不可能每次都独自去见那个居心叵测的人。” 陆语扬了扬唇角,“没别的可说了?” 董岚斟酌之后哑声道:“真没有了。我对解奕帆,所知道的、能想到的,就是这些。真的,我可以发最歹毒的誓!” 陆语不置可否,忽而话锋一转,“那么,你呢?” “……” 陆语凝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有没有同谋,不论家里家外?” “我……我只有帮我做事的那几个下人。” “嗯?”陆语扬眉。 “还有……我的妾室,蔺姨娘。” 能告知这种事,足见董岚对蔺姨娘的信任与宠爱。可是,所谓的信任与宠爱,比不得他对皮肉之苦的惧怕。 男人…… 陆语在心头冷笑,又是话锋一转:“说说当日的情形吧——三月十一,我姨父姨母出事的那一日。” 董岚称是,稍一思忖之后,娓娓告知: 那天,解奕帆酝酿许久的计划落到实处。 傅清明、原敏仪结伴走在街头,添置所需的一些物件儿。 他让申管事伺机而动。 有前两次临时邀请夫妻二人去别处辨别古琴真伪的经历在先,傅清明、原敏仪看到他的亲手书写的请帖,自是不会生疑,又听得别院就在附近,便随着申管事过去了。 他早早地在内宅正房等候。 夫妻两个过去之后,饮过几口茶,双双晕倒。 他让申管事找由头,把内宅、后园的下人相继派遣出去,随即将两个人关到位于厨房下方的密室,由一名护院和两名婆子看管。 过了小半个时辰,申管事又对一众下人说:两位客人在后园看了看景致,走侧门离开了。——为了不显得突兀,这种假戏,申管事以前已唱过几次。 所以,在那所别院的绝大多数下人,都觉得与平时无异,想破了头,也不会把傅氏夫妇失踪和明面上的主人家申管事联系到一起。 别人长久的算计,自己一时的不经意,酿成了姨父姨母与她生离数日的苦果。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姨父姨母对安危的防范之心,都用在了她身上,却没想过,自己也是能被惦记利用的。 她为什么忽视姨父姨母的安危? 为什么没想到他们也可能遇到意外? 所谓的孝顺,到底孝顺在了何处!? 陆语敛目凝着手里的银针,暂且抛开千般自责,竭力让语气平静:“对我亲人用刑罚之前的事,事无巨细地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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