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的触景伤情,是将曾经拥有的温馨欢笑细数,再将深埋于心的伤口残暴的撕开,无意中告诉自己:没有了,你已经失去。永远的,失去了。 他随着她看过书房、正房、她的闺房。 稍稍留心,便能发现诸多细节,彰显着岳父对女儿的疼爱。 岳父辞世前,为恩娆殚精竭虑之余,也与她正式道别。 告诉她,我们再也不能相见;告诉她,走了就不要回来。 这是很残忍的——他对自己的残忍。面对早慧的预感到离别在即的女儿,他没有办法敷衍,他只能将这尘世最残酷的真相如实告知。 他要让爱女清醒地活着,清醒地面对离散的真相,而不是善意的哄骗。 要有多用力,才能做到? 可他做到了,并在同时把女儿托付给了最稳妥的人。 生涯起伏之间,运道可以凭坚持改变,唯独出身与幼年的经历不可改,任何人在尚是一个孩童的时候,都对处境无能为力。 挣不过的处境,改变不了的事实,再也不能相见的人,对早慧的孩子,与其让她茫然困惑反抗,不如一早让她知晓:这就是你生涯的开端,你的命途,再好再坏就是这样,不要做无用功,听从我给你做的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安排。 恩娆是听话的女儿,一步一步走来,都遵循了父亲的安排。数年不能释怀的,是失去父亲的心殇。 终于,陆语不再走动,坐到闺房窗前的一张圆椅上。 沈笑山走过去,抬手抚着她后颈。 她迟缓地抬起双臂,环住他,脸埋下去。 过了一阵子,双肩开始轻轻地颤动,随后,是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她哭了,先是无声的,继而发出哀哀的低泣,哭得肝肠寸断。 他没出声劝慰。 她需要这样一场痛哭,与她的父亲道别:你不在了,我已接受这事实,完全接受了。放心吧。 数年让家中维持原貌而不回来,正因无法面对那份渗入骨髓的疼痛。 . 陆语用了两日调整心绪,随后恢复常态,对沈笑山说,我们出去走走。 他说好。 走到外院,遇见了代安。代安笑说:“听罗松说,妙手秦在这里也有分号,而且是老爷子的长孙在打理。先生、夫人,带我去开开眼界?” 夫妻两个同声说好。他们本来就一定会去那间铺子。 年节期间,一起去给秦老爷子拜年的时候,说了要远行并会在苏州逗留的事。 老爷子说,虽然舍不得恩娆这个忘年交,但也愿意她广开眼界。又想了想,说那边的铺子,是长孙在打理,正好,你们是行家,经过时帮我瞧瞧,那小子有没有做偷工减料的事。 今日天气晴好,妙手秦门前,摆放着一些吸引游人眼光的精巧的家什,表面的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进到偌大的店铺,有伙计殷勤地笑着前来招呼,询问他们是随意看看,还是有想要添置的物件儿。 他们当然是随意看看。只是,越看越无趣——值得他们琢磨的物件儿,一样也没看到。 陆语坐到铺子里陈列着的一张太师椅上,对伙计说:“这些不够好。” 伙计就笑,“那么,三位随小的去后院瞧瞧?” 陆语懒懒起身,与沈笑山、代安一起随着伙计转到后院,进了全然打通的西厢房。 陆语看了一阵,面无表情地看着伙计,语气、语速丁点不变地对伙计重复:“这些不够好。” 伙计心知是遇到行家了,赔笑道:“三位稍等,容小的去请掌柜的过来。” 三个人出门,站在廊间等待。 过了些时候,正屋的门帘一晃,有身形高大挺拔的年轻男子走出来,在伙计指引下,快步走向三人。 他穿着一身深色布袍,衣摆上沾了些木屑,行走期间,手势自然地拂落。 他样貌俊朗,似是天生含笑的双眼神光充足,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他不是多话的人,对三人行礼之后,便抬手指一指东厢房,“三位随我来。”语毕在前面带路。 代安明显有些惊讶,轻轻扯一扯陆语的衣袖,用口型问:“老爷子的长孙?” 陆语就笑着用口型说“不清楚”。还没顾上问呢。 走进东厢房,陆语瞧过几样东西,唇角就现出了愉悦的笑容,心说这妙手秦可真是的,怎么开在哪里的铺子都一样,不费些周折,就看不到见真功夫的好东西。 她看到款式熟悉的首饰匣子,打开来,一步步找出那些精巧的机关,随着手势,有小小的抽屉、小格子弹出,又收回去。 沈笑山在琢磨一个书箱,以前没看到过,但并不妨碍他慢慢找出所有玄机。 “先生、夫人,”代安笑问,“还成?” 陆语颔首,“凑合。” 沈笑山说:“过得去。” 年轻男子看下来,眼中闪烁出喜悦之情,他问:“恕我冒昧问一句,三位可是自长安来?” 代安先一步答道:“是啊。怎么了?” “那么,”男子看向沈笑山,有些犹豫地道,“可是来自沈家?”与绝大多数人一样,比起想象之中,不能够相信第一豪商是如此的年轻俊逸。 代安就笑,“是又如何?” 男子迅速打量三人一番,走到沈笑山近前,郑重行礼,“恕我眼拙,多有怠慢。见过沈先生。敝人秦旭。” 沈笑山笑微微地拱手还礼。 秦旭又对陆语行礼,“见过沈夫人。祖父在信中曾提及您要来。” 陆语笑着还礼,“那你就是老爷子的长孙了?” “正是。” 秦旭转向代安,沈笑山适时地又是漫不经心地引见:“我闺女。” 秦旭一愣,随后看看沈笑山,呆住。 代安强忍着笑意。 陆语眼中笑意更浓,加一句:“先生的义女,代安。” 秦旭这才回神,对代安行礼:“见过代小姐。” 代安落落大方的还礼,“问秦公子安。” 礼毕,秦旭说道:“三位随我去正屋吧。我尚能拿得出手的物件儿,都在正屋。” 三个人自然说好。 正屋里,厅堂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家什,其余的房间则是他用来打造家具的地方。 进门后,陆语闻到了木料的味道,深深呼吸,笑,“真好闻,是新鲜的松木么?” 秦旭对她又添一份恭敬,笑着称是。 代安瞧着他,心说我家夫人也算是手艺人,但是,制的是琴,最雅也最耗心血。 夫妻两个游转一周,同时留意到一个药箱,站在一起琢磨。 代安则想添置些妆台上的物件儿,摆弄了一个首饰匣子一阵,唤秦旭:“秦公子,我不是行家,你能告诉我其中的巧妙之处么?” 秦旭当即说好,走到她近前,耐心地讲解,态度不卑不亢,言简意赅,语调让人听着很舒服。 代安听完,眼含惊奇地看着秦旭,“你一个大男人,心思竟然比女子还要细致。” 听起来像是赞许,可稍一琢磨,就觉得别扭。 沈笑山闻言挑眉,心说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陆语则斜睇他一眼,心说还不是跟你学的,继而侧头望向秦旭。 秦旭面上是悦目的和煦的笑容,以此作为回应。但是…… 陆语眯了眯眼睛,竟见他耳根有点儿发红了。 这是性子单纯的反应,还是……什么呢?但这个反应,没来由的让人觉得挺可爱。陆语对秦旭多了一份好感。 那边的代安也留意到了,笑容玩味,“我要这个匣子,另外需要配备的物件儿,你也给我推荐几样。” 秦旭说好,动作麻利地取出几样妆台上用得着的物件儿,耐心地道出可取之处。 代安一直笑笑地聆听,不时看秦旭一眼。 秦旭的耳根更红了,回避着代安的视线,难得的是除了这一点,言行间毫无不妥之处。 陆语连赏看物件儿的心思都没了,时不时瞟一眼那边的两个人,满心笑意:两人调换过来,才是常见的情形,眼下倒好。 沈笑山轻咳一声,道:“东厢房也有几样不错的东西,我们再去看看。” 不等秦旭应声,陆语就道:“由那边的伙计招呼我们就行,代安不大懂得这些,劳烦你跟她仔细说说。” 秦旭称是,恭敬有礼地送二人出门后,继续应承代安。 转到东厢房,沈笑山轻声道:“真是不容易。先前以为,那个不着调的砸我手里了。” 这不伦不类的话,让陆语笑了一阵,“你也觉得有可能?” “有戏。”他说。 这天,夫妻两个出于欣赏并有意捧场的心思,添置了一些箱柜,和几样入眼的东西。 代安添置的则是闺房中用得到的几样物件儿。 秦旭问明三人的住址,承诺会让伙计从速送上门。 接下来的数日,陆语和沈笑山结伴游玩,在街头闲逛,泛舟湖上,或是踅摸饭菜做得好的小馆子。 对代安的事,两个人不言语不干涉,只关注,便知道了代安又去过妙手秦两次,第二次相中了秦旭将要完成的一张书桌,做成了就会送到陆宅。 惹得罗松揶揄代安:“肯老老实实坐一会儿就不容易了,还添置书桌。装什么大头蒜啊?” 代安追着他一通打。 那天也是巧,罗松、景竹出去散心了,陆语和沈笑山要写信、回信,腾出半日留在家中。代安也没出门。于是,午间,三个人一起用饭。 一盘菜、一碗汤是给陆语的药膳。对于走到哪儿都能维持以往日常惯例这一点,陆语对沈笑山是很服气的。 用过饭,三个人在次间落座,喝茶,扯闲篇儿。 有小丫鬟来禀:“妙手秦的掌柜亲自来送东西给代小姐,代小姐要不要去见一见?”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事,便有必要请示。 “是么?”代安立时双眼一亮,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慢一些。”陆语忍着笑,提醒道。其实是想说矜持些。 “夫人……”代安意识到自己失态,有些不好意思,抬手理了理鬓角。 陆语吩咐小丫鬟:“告诉秦公子,代小姐等会儿就去见他,把他请到小花厅喝茶。” 小丫鬟称是而去。 陆语笑盈盈地打量着代安,片刻后点头,“很好看。回房加一支八宝簪子吧。” 代安按捺下不自在,嘀咕道:“夫人揶揄人的路数,我真没见过。”她要是脸皮儿薄一些,这会儿一定已是满脸通红,可人家明明什么都没说。 陆语笑道:“快去吧。” 代安称是,行礼后向外走,听到沈笑山慢悠悠地说:“明年回来嫁闺女。” “先生!”代安跺脚,回眸恼火地看着他。这夫妻两个揶揄人的方式,一个太委婉,一个太直来直去的,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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