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知道时辰。”皇帝换了一身深色常服,低头整理着袖口,“走吧。” 白敛悄悄闪身半步,依然不动声色地拦在皇帝面前,“近日上京不太平,陛下夤夜离宫,还请三思。” “你还想拦我不成?”皇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白敛,你我虽长久未交手,但你未必是我对手。” “臣不敢。”白敛后退了半步,但坚持道,“陛下实在要出宫,臣带几名藏器卫跟着。” 皇帝走过他身侧,拍了拍他肩膀,半是嘲笑道,“怎得年岁越大,胆子越小?去一趟马场还能比当年和我一起万军之中拼杀更难?你我二人就够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白敛无奈地跟上,“今时不同往日。陛下万金之躯,不该立于危墙之下……” “行了,你再啰嗦,朕调你去嘉安关守城。”皇帝摆了摆手,大步穿过宫门,径直走向东南的角门方向。 白敛在原地站了片刻,摇了摇头,只好跟上。 宵禁下的上京十分空寂。 两匹马疾驰而过,马蹄声清脆如同雨落,也引得禁卫军上前拦截询问。皇帝甚至没有勒住马匹,只是缰绳轻抖,转了方向,便一跃而过。 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刻,白敛才赶上来。 皇帝稍稍放缓了速度,“怎么去了那么久?” “陛下若是不想过两日被言官们弹劾举止不当,臣就得吩咐得仔细些。”白敛面无表情。 皇帝忽地叹了口气,“有时候觉得,还是没有进宫前、无拘无束的好。想要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要说什么便说什么。” 白敛看了皇帝一眼。他自小便追随陆亦衍,总觉得时光过得极快, 若只从外貌上,主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可白敛很清楚,他早已不是往日那个默默无闻的小王爷。帝王的视线所及,皆是他的天下,不必再锋芒毕露,哪怕只是静静站着,却无人敢再忽视。 他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再随性地应答,只沉默地跟在一侧。 “你在听我说话么?”皇帝勒住马匹,重又看了白敛一眼。 白敛点点头,“陛下,天子固然不是百般的自由,但比起先时,总是多了许多自由的。” 皇帝轻哂,“你这是废话。” 白敛难得笑了笑,补充说,“未必是陛下自己的,或许也是旁人的。” 皇帝一怔,缓缓回头望向宫城方向。 “陛下今日又是从皇后那边回来吧?” 皇帝注意到他用了“又”字,冷哼了一声,“怎么?朕不能去皇后那里?” 白敛略略低头,恭敬道,“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陛下从皇后那里回来,情绪便会……”他顿了顿,字斟句酌,“波动一些。” 皇帝斜睨他一眼,剑眉星目却没了惯常的意气风发,反倒略带了丝阴沉,隐有不悦之色。 白敛颇为镇定,“臣有时会暗暗猜测,陛下是喜欢现在的皇后,还是之前的那位?” 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 皇帝本不必回答白敛的这个问题,可他微微垂下视线,极长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瞬,“那你猜的答案是什么?” 出了永安门,再跑十余里便是马场了。 城门守卫早就接到了讯息,已经将城门打开,两人便催马而过。 白敛笑着摇摇头,“臣从未喜欢过女子,所以猜不出来,想着陛下应是都喜欢的。” 皇帝凝视前方,夜路暗淡,只觉茫茫一片,只有极远处的星月光辉微闪。 他忽地一笑,唇角露出一丝自己并未察觉的温柔。 “其实朕无所谓喜欢现在的皇后,还是以前的阿樱。” 白敛不解地看了眼皇帝。 “其实我也在猜。”他轻轻叹口气,“但我猜的是,过去和现在,她究竟何时更松弛,也更快活。” 这着实不像是朝堂战场上杀伐果决、阴鸷深沉的年轻帝王了。 白敛忽然有些悟了,皇帝是在压抑自己,却想尽力地、让皇后过肆意的日子。 “臣懂了。”白敛点点头,指了指前方,“马场就快到了,陛下若是不嫌弃,臣也可陪陛下练练手。” 皇帝眉梢微扬,“你懂什么了?” 白敛不答反问,“臣明白什么无关紧要。可陛下有没有想过,皇后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要的是什么? 皇帝想过无数次。 在深宫中,他的护翼之下,皇后会随性肆意地胡乱揣测他的心意,忧愁或是喜欢都写在了脸上。她着恼就翻脸,可睡一觉醒来便又好了。 她过得这么无忧无虑,又何必要将枷锁重新给她戴上呢?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我或许真的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他顿了顿,“可我,不敢赌告诉她的后果。”
第43章 番外二:马场(下) 皇帝到了马场,先去了马厩。 马厩里就只有一匹马,察觉到了有人过来,前蹄摩擦着地面,十分警醒。皇帝手中提着灯笼,靠近了小泷,小泷才慢慢靠过来,蹭了蹭皇帝的衣袖。 “陛下要骑它出去吗?”白敛站在马厩门口,并不敢靠得太近。 皇帝将灯笼放在地上,轻轻抚摸小泷的鬃毛,摇头道,“小泷不会让任何人骑上去,除了她。” 白敛有些吃惊,“连陛下都不行?” 皇帝摇了摇头,“我也只能这么勉强摸一摸它。” 白敛略有些感慨,“说起来,马竟比人忠诚多了。” 小泷仿佛通灵性一般,拱了拱皇帝的手臂,一双大大透亮的眼睛看着他,打了声响鼻。 皇帝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笑道,“别急,过几日她便会来看你。” 小泷听懂了一般,原地打了个转,又欢喜地甩了甩尾巴。 皇帝又喂了它一些粮草,方才和白敛一道出来了。 “陛下就是来看看小泷的?”白敛问道,“那这会儿就回去么?” 皇帝站在原地未动,只活动了手腕,略舒展了筋骨,“你带的藏器卫呢?” 白敛表情一滞,低头没有说话。 虽说皇帝不让他多带旁人,可他总要稳妥为上,暗中布置了数人远远跟着,想着皇帝未必会发现。 皇帝淡淡笑了笑,“藏器卫是朕当年一手训练出来的,你不会以为我没有察觉吧?” 白敛挥了挥手,暗夜之中,便陆续有黑衣人现身,一言不发向皇帝行礼。 “朕许久未练手了,你们一起上,练练手,也活动活动筋骨。”皇帝取了佩剑,又看了白敛一眼,“白大人,要不要一起?” 白敛迟疑着未动,“陛下,暗卫们素来是不见血光不止手,您是万金之躯,何必要与他们练手。” 皇帝微微蹙眉,随即笑了,“白敛,真要动手,却也未知到底是谁的血光吧?” “臣就是知道陛下的身手,才不想白白耗费这些暗卫。”白敛苦笑,“陛下真有兴致,那臣陪您练手?” 皇帝倏尔笑了,“也好。” 一名藏器卫递上两根树枝,白敛接在手中,又恭敬递给皇帝。 皇帝接过,掂量片刻,忽地身形闪动,以枝为剑,刺向白敛右肩。白敛格开,“那臣失礼了。” 马场虽然宽敞,却未点灯,两人便只能以耳力判断剑气往来。一时间场内锐气纵横,就连藏器卫们也不觉后退半步。 悄无声息地一束剑气从脸颊边擦过,白敛后退一步,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功力却见精进,臣佩服。” 皇帝淡笑道,“大统领倒也不必谦虚,你此刻对朕,还是留了余地了。” 话音未落,耳边微热,白敛只觉鬓边一缕发丝正缓缓落下,他不敢再大意,凝神聚气,在黑暗中迎战。 师出同门,这一战便有些势均力敌,且高手之间过招,所谓的退让便是自己找死。白敛并未因为皇帝的身份而有所保留,树枝将将擦过皇帝左臂,皇帝闪躲开,叫了声好。 约莫一炷香后,两人的呼吸都略有些粗重,暗夜中树枝相抵,竟彼此一截截地断裂开,落在了地上。 白敛即刻后退半步,低声道,“臣僭越了。” 藏器卫们打了火折,点上灯笼,皇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臂,一道伤口正渗出血。而白敛的左脸颊上亦是两道血痕,甚是明显。 皇帝笑道:“若是用的真剑,朕的左臂,和你的左脸都没了。” “那终究还是陛下更胜一筹。” 两人相视而笑。 白敛轻叹,“当年师父说了,剑术这玩意儿,其实在战场上并无他用,能自保就不错了。”顿了顿,“我们中间,其实最有天分的,是——” 他想到了什么,忽然便停住了,并未说下去。 皇帝只是负手站在一旁,遥遥地望向远方,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回到宫内,已到寅时。 周平正急得团团转,终于见到皇帝平安归来,松了口气,“陛下,赶紧歇一歇,一会儿就该早朝了。” 皇帝摆了摆手,只卸了佩剑,出了殿门。 他独自一人,并未惊动任何人,极轻巧地就从窗中翻了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他凭着一点月光走至床前,停顿了片刻,听到她轻缓的呼吸声并未有变化,才掀开了帷幕。 她的睡姿极为乖巧,端端正正躺着,被子拉在颈下,因为脸上未带妆容,白净稚气。 皇帝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可手指在触到她肌肤之前又顿住了。 她依旧毫无反应。 他才记起来,她已经不是那个警醒的小女孩了。 以前的阿樱,睡觉永远是浅眠,手中握着匕首,有人靠近半步便会警醒,翻身而起,毫不犹豫地刺出致命的一剑。 可现在,她可以睡得这么安稳,不用担心外头的风刀霜剑。 皇帝微微笑了笑,俯身,以手指触到了她的脸颊。 温热,柔软。 她觉得痒,便动了动,翻了身,继续睡过去了。 白敛问他,皇后想要什么? 她想知道过去么? 大概是想的。 人总是会对不知道的东西好奇。 他知道她一直旁敲侧击,想要知道自己是谁,想要知道为什么一夕之间,她就成了假扮的皇后。 他迟疑了这些年,并未告诉她,原因也极简单。 他想她陪在自己身边,肆意尽兴地活着,夜夜安眠,不必受制于任何人。 而不必像之前那样,时刻如履薄冰,宛如一只随时会踏入陷阱的小兽,向任何一个威胁自己的人亮出獠牙。 年轻的帝王直起身,走到了窗前,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隔着薄纱,皇后似乎说了句梦话,听起来像是“陆亦衍……混蛋”。 或许在梦里,她正指着自己的鼻子大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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