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的官道极为宽敞,此时空无一人,足足可供数辆马车并行而来。 街道尽头,有马蹄起落的声响,清脆而犀利,宛如在秋日深夜,忽然落下了硕大的雨滴。 皇帝的黑马自然神骏非凡,可一旁的小白马轻盈迅捷,竟越过了黑马,直直向我奔来。 我惊喜交加,“是小泷!” 眨眼的工夫,小泷便已奔近我身侧,仿佛怕惊吓到我,倏尔刹住了脚步,在原地打了个转。 我上前了两步,轻轻抚摸它的脖子。 它极通人性,见我主动亲近,方才快乐地蹭了过来,湿润的鼻子蹭在我的脸颊上,痒痒的,仿佛故友重逢。 皇帝静静看着我和小泷抱在一起,并不催促,眼神中隐隐带着笑意,“小泷要是能说话,你是不是打算与它抱头痛哭?” 我依依不舍道,“陛下,我真的不能把它带回宫里吗?” 皇帝伸手,替我牵住了小泷,略带诧异道,“你不打算骑它出城了?” “你还要带我出城?”我比他更为诧异,“你不上早朝吗?” 皇帝莞尔,“明日休沐。”顿了顿,“既已大张旗鼓出来了,不去转一转,岂不是亏得很?” 他既这么说,我自然从善如流。 皇帝替我牵住小泷,我翻身而上,轻轻一夹,小泷便如欢快地蹿了出去。比起上一次的战战兢兢,这一次,我仿佛是无师自通。做了那一次梦后,许是因为心中不再害怕,骑在小泷背上,只觉得又快又稳。 皇帝原本护卫在我身侧,见我骑马渐渐熟练,便放了心。。 风声掠过耳侧,舒爽的心境竟是我在宫内从未体验过的,仿佛连天地都宽广了许多。 皇帝催马行至我身侧,同我并肩而行。 他的大黑马雄健威武,极是沉稳,我便好奇问道,“陛下,你的马叫什么?” 他单手持着缰绳,另一只手摸了摸黑马的头,淡声道,“石头。”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这般酷飒的大黑马,也该有个威风的名字吧,譬如历史上君王的名驹青骓、飒露紫什么的,叫石头……岂不是太儿戏了? 皇帝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它小时候脾气又臭又硬,所以叫石头。” 我不禁莞尔,“你取的么?” 皇帝摇摇头,又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唇,露出一丝笑意,“我本想叫它龙驹,可有人抢了先,它竟认了石头这个名字,也就罢了。” 石头似乎听懂了我们说的话,低低嘶鸣了一声,仿佛应和。 一路向东而行,安武门城门大开。 士兵手持火把,默不作声站在两侧,照亮了宽阔的城门。 我同皇帝并肩策马,穿城门而过。 “陛下,我们去哪?” 他凝视着前方,“你想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么?” 我一愣,“你不是在宫里长大的?” 他摇了摇头,“跟我来。” 约莫又骑了一盏茶的时间,皇帝勒住了马缰,同我并辔而行,轻声道,“先帝子嗣众多,我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我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先帝的确子嗣众多,可陛下也不算是不起眼吧?” “我出生时,母后并不受宠。宫里多一个孩子不多,少一个亦不少,是以七岁那年,母后便请了先帝的旨意,将我送出宫历练。” “这……不合规矩吧?”我很是惊讶,“再不起眼的皇子,也是天潢贵胄。况且你又未成年,怎能随意出宫?” “先帝眼中没有母后,自然也就没有我。”皇帝淡淡道,“想要出人头地,便要兵行险着。” “那去了何处?” 皇帝并未即刻回答,只是翻身下马,又扶着我下来。 京郊周遭皆是荒野,今夜星月交辉,月色照亮了茫茫苍原,将我俩的身影拉得极长,于远处,慢慢交汇在一起。 皇帝指着眼前的荒野,轻声道,“这里。”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侧头望向他,追问道,“这里?” 他望向这一片荒郊,眼神中满目疮痍,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感叹,“我在这里住了五年。” 他的眼神渐渐明亮起来,仿佛陷入了回忆,“可是这五年,却是我出生以来,最快活的五年。有太傅,有师母,有兄弟……”他顿了顿,转头望向我,顺手摸了摸我的脸颊,“他们从不把我当成排序第六的皇子,而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第50章 刺客 “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陛下说起过这些……”我奇怪道。 皇帝牵了我的手,缓缓往坡下走去,轻声道,“你想听么?” 我当然好奇,点头道,“这是哪位大人的府上?” 皇帝并没有即刻回答我。 月光下是大片的瓦砾废墟,蔓草丛生,荒废了太久,有些都长至了大腿的高度,看不清底下的路。偶有野草刮蹭在手上,会有轻微的刺痛感,提醒我这里真的是许久没有人来过了——哪怕是玩耍的孩童,都会觉得此处太过荒凉。 他携着我的手,硬生生在前头,踏出了一条小径。 我记得读过的话本中说,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彼时是在宫内,花团锦簇,我并未有旁的想法,便将那一页匆匆翻过。 可是此刻,站在这片废墟中,我才恍然觉得人生的虚无感,仿佛一切都是空的,以双手努力去抓住的,终有一日,也会失去。 皇帝忽然停下脚步,轻声,若有所思道,“我曾在这里上课。” 我怔了怔,这里和周围一样,荒芜空寂,他是怎么认出故居的? 皇帝仿佛能猜出我的困惑,指着地上隐约露出、已经碎裂的榆木板块,“夏日炎炎,我们读书累了,便躺在地板上午睡,直到被发现偷懒,抓起来继续念书。” 我对皇帝虽有许多不满,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万人之上,天下最尊贵的人,却也是最勤政的皇帝。扪心自问,要我换成他,恐怕会掂量自己能否做到这般起早摸黑劳心劳累。 “你也会有偷懒的时候。”我莞尔,又有些惊讶。 皇帝微微抿出了丝笑意,“诚心居原本是老师最喜爱的书房,后来师母做主,改成了我们启蒙上课的地方。” 我怔了怔,诚心居的名字,略有些耳熟。 皇帝续道,“这名字甚是简朴,老师也说了,生而为人,无他,诚心而已。” 我脱口而出,“你那时是不是画过一群孩童在诚心居读书?” 皇帝亦有些愕然,“你怎么知道?” “邺王送来的,说是原本要送去中昭殿,但送到了我那里。”我笑道,“陛下提起了,我才想起来,那书斋上方有诚心居三个字。” 皇帝的表情略有些凝重,“你说是邺王送来的?” “还有一些你幼时的玩偶,一并送来的。”我答道,“有什么不妥吗?” 皇帝颇有些出神,旋即摇了摇头,“无妨。” 我轻轻叹口气,“生在帝王家,果然和普通人不同。你自小被送走,邺王却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也难怪你同太后不甚亲近。”我悄悄看了皇帝一眼,咽下了后半句话,自小父母双亲皆不得亲近,也难怪你喜怒无常,又天性薄凉。 皇帝倒是坦然笑了,“人生便是如此,享了无边富贵,便要忍受高处不胜寒的孤寂。有失有得。”他侧头看着我,轻声道,“不过,当年我吃过的苦头,将来我们的孩子不能再吃了。” 我一愣,他骤然提到这个话题,我便有些不知所措。 幸而皇帝并没有在等我的回应,他站在一块一人高的大石头前,叹道,“这里曾是后花园,我常坐在这石头的背阴处看书……沧海桑田,果真是过往云烟了。” 我心中愈发的好奇,如今朝中的大臣们,我虽不大熟,但也都听过名字,印象中并没有这样一位帝师,如此这般得到皇帝的敬重。 “陛下口中的太傅,是已退隐致仕的孙老先生么?” 皇帝摇了摇头,轻声道,“他们都不在了。” 他的声音虽轻,亦甚是平静,但我却能听出其中压抑着的波澜情绪,仿佛是盛夏午后汗珠一点点地从肌肤中渗透出来,是难以摆脱的闷热,有着难以言说的遗憾。 我愈发的一头雾水,若是按照皇帝所说,太傅已经离世,也该有后代祭祀。皇帝也不会亏待他的后人才是。 “太傅一家,四十三口,都不在了。”皇帝轻声说,“就仿佛是一页纸落入墨池,上面写的所有字迹,都轻易地销毁了。” 我吃了一惊,正要再问,忽然一支暗箭穿云而来,不偏不倚,射在我的脚下。 箭尾的白色羽毛犹在微微颤抖。 我下意识地看了皇帝一眼,心想难不成大统领那边在提示他该回宫了么? 彼时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真正的刺杀危局。 皇帝的表情瞬间紧绷了,一把将我拉到身后,挡在了我身前。 “陛下——”我一抬头,只看到他手中的长剑已经出鞘,而射来的箭支宛如流星一般,密密麻麻地向我们所在之处射来。 皇帝手中的长剑迅捷无比,舞成了一块无形的盾牌,箭支纷纷落在身边的一圈空地上。我闪身进了石头后头躲着,艰难探头道,“陛下,是刺客么?” 皇帝甚至没来得及回答我,只是吹了一声口哨,旋即回身拉我起来,“走!” 他将我护在身侧,以长剑挡去了暗箭,疾奔向来路,一边道,“你找机会先走,往东,不要等我!” 远处已有马蹄声,一黑一白两色奔马的身影如闪电般飞驰而来。 然而与此同时,箭支渐少,但四面八方有刺客人影闪现,正一步步地逼近皇帝。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只觉得眼下的一切都如此难以置信。 这是在上京! 哪怕皇帝带着我偷偷跑了出来,身边并未带着大批的侍卫,也不该有刺客出现才是! 他们是谁? 为何会知道皇帝一时间兴起离宫,又要将他置于死地?! 两名刺客已经逼近了皇帝身边,从左至右,刀光剑影,已将皇帝和我裹挟在其中。眼花缭乱间,我甚至没有看到皇帝手中长剑如何劈开了这重重的杀气,两名刺客已经倒地,伤口从喉咙至小腹,鲜血喷涌而出,抽搐不止。 我捂住嘴巴,逼自己不要出声,如此凶险的时刻,我能做的便是尽量不要拖累皇帝。 然而刺客是越来越多,团团围住了皇帝和我,又将我们渐渐逼回了废墟中央。 若不是我的身后有着大石作为倚靠,只怕皇帝也无法护我周全。 百忙之中,皇帝扔了一个东西给我,我眼疾手快地捡了起来,是一支小小的焰火。 我一喜一忧。 喜的是眼下的局势还有救,想必这便是召唤藏器卫的讯号;忧的却是我身边并无火折一类的东西,也不知该如何点燃这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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