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也在想,这个肩膀也是凡人之躯,大可不必将全天下都抗在其上。”他的声音忽地有些贴近我的耳朵,随即靠在了我的肩上,“和你一起在江湖漂泊,风霜剑雨中冒险,都是兴之所至,我不觉得是一场豪赌。” 他半边侧脸埋在我的肩上,微微笑了笑,露出一丝稚气,“阿樱,那么多人想要去抢的天下权柄,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在乎。” 我头一次听他说出这样的话,略有些惊诧,更忍不住伸手去摸摸他的额角,“你真不是中毒,换了个人吧?” 他将我的两只手都抓在了自己怀中,“是啊,换了个人。”他顿了顿,“只是陆亦衍,不是你口中的陛下。” 初冬萧索,旷野之中,仿佛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一仰头,槐树枝叶凋零,野草茫茫。 我与他的呼吸仿佛都在同一节拍上,融入了这天地万物之中。 直到马蹄声远远轰隆隆地传来,隐有地动山摇之感。 我一下子坐起来,推了推他,“有人来了。” 他毫不意外,“无妨,自己人。” 不多时,一色的黑色骏马疾驰而来,足足有百十来匹。不同于藏器卫那样的高手,骑士们一眼便是沙场上厮杀出来的战士,皆黑甲执鋭,奔至皇帝面前,整齐划一地下马,取下了头上盔甲,半跪行礼。 为首的将军个子甚高,面容黢黑,轮廓粗犷,“陛下,臣等星夜兼程,终究晚了几日,还请恕罪。” 陆亦衍凝视着他们,慵懒的眼神褪去,逐渐变得锋锐,“不晚,你们来得正好。”他又转过头,对我道,“这是擎天军,岳三径将军。” 我的心微微一突,“擎天”之名,我似乎听过,却又很是陌生。 他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只淡淡道,“是他们,天正年间的叛军,擎天。”
第64章 伤药 我半天没回过神。 擎天军在近二十年间,几乎是王朝上下决不能提起的禁忌。曾有一次家宴上,兵部送来了新绘成的舆图,我凑在一旁看了两眼,只见嘉安关如同刀锋,插入了北庭疆域中。我虽不通军事,却也知如此地形,这必是经过血战方能获得的疆土,一时便有些感慨,“当年是哪些将士,能从北庭人口中夺下此地,这开疆扩土之功,堪比封狼居胥了。” 只是随口感慨而已,太后听到,忽地不悦道,“我朝得列祖列宗护佑,疆域广阔,与将士何干?” 太后的神色极为严厉,我亦惊了惊,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皇帝浅浅瞧了我一眼,不做声,只是喝了口酒,转开了视线。 我犹记得,彼时水榭中上演的歌舞犹在继续,但周遭却如坠冰窟,人人正襟危坐,却不复先前欢快笑言。 德妃咳嗽了一声,慌乱间,一抬手又掀翻了果盘,引得侍从们一阵忙乱。太后随即起身离开,一场家宴不欢而散。最后以我主动去佛堂抄了四五日经,才算让她老人家消了气。 这桩事在我心中就自然就拧成了一个结。后来我又拐弯抹角地去问皇帝,他倒是不像太后那般防备,只淡淡告诉我,当年是擎天军守住了嘉安,天正年间成了叛军,全数被剿灭,便不再提了。 “擎天”这词在我脑海中,便只闪现过那一次,我本以为皇帝和太后一样,自然是对所谓的叛军深恶痛绝,绝没想到,皇帝竟与他们私下有着关联。 皇帝看我的表情,大概是不约而同和我想起了同一件事,“你想说什么?” 我心中自然有无数问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更似乎窥见了皇帝与太后母子之间的一点缝隙,里头暗影重重,是我从来不曾想到过的。 “可是太后她……”我欲言又止。 皇帝似笑非笑,“你以为那次德妃打翻了果盘,真是不小心?” “是你——”我恍然大悟,难怪之后太后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拂袖而去。 皇帝站了起来,理了理袖子,“你心中有数就行了。” 说话间,擎天军的将士们让开了一条小径,皇帝带着我居中而过。 我悄悄转头,看了岳三径一眼,他正同亲卫低声说话,神色冷峻异常,体格又高大威猛,我心中莫名便有些敬意,亦步亦趋跟着皇帝,“你不同我说明白,我能有什么数?” 皇帝便放缓了脚步,“你想知道什么?” “他们既是叛军,这些年,一直在何处?”我追问,“为何你会与他们有联系?” 皇帝深深看了我一眼,薄唇迅速地抿了抿,“你心中明明有了答案,为何不敢说出来?” 我便大着胆子,又回头看了岳将军一眼,压低声音,“他们不是叛军,那你为何不给他们翻案?” 一名士兵上前,将石头的缰绳递给了皇帝,旋即退了开去。 皇帝接在手中,沉吟半晌,忽然认真望向我,“阿樱,这五年的时间,你在宫中,固然时时觉得禁锢,有没有想过我,时常也是寸步难行?” 我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转念想了想,上至太后,下至群臣,譬如苏家,谁不是有着好几副面孔呢?皇帝身处其中,看似游刃有余,实则也是桎梏重重,否则,前些日子便不会对我提起想要亲征北庭。 我站在他身后,只觉得眼下的情形更是难为。皇帝命在旦夕,连最后一张底牌,擎天军都已祭出,如此逆势之下,想要翻盘,只怕难上加难。 皇帝牵过了小泷,我便扶着他的手,翻身上马。 他依然牵着缰绳,站着未动,微微仰着头,看着我,忽然笑了。 “这么难,你还笑得出来。”我轻轻摸了摸小泷的鬃毛。 “这五年,我虽有百般无奈,却好在,保住了你。”他轻声,一字一句,眼神中有光。 擎天军留下人与藏器卫相接应,皇帝便带着我,一路疾驰而去浮桐山。 这一气便赶到了晚上了,天色黢黑,荒郊野岭人烟罕至,唯有天空中一晴如洗,星子铮铮闪亮。士兵们点起了篝火,我从未这样长时间骑过马,本就有些倦了,便独自坐在火边休息,又时不时地想起皇帝对我说的那句话。 他说保住了我……是何意? 是保住我的命,或是旁的什么? 此时的皇帝正在与岳三径在另一侧说话,隔着火光,我拢着自己的膝盖,将头慢慢靠在了膝间。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迷迷糊糊中,我忽然想到了熟读的这段金刚经的话语,有些恍惚。过去的五年,我分明活着,有抱怨有忧愁也有喜乐,却又好像没有认清,是在宫中,还是在戏中? 睡梦之中,有人轻推我肩膀。 皇帝坐在了我身边,递给了我一个小巧的鎏金盒。 我接过来,打开闻了闻,是一股带着药味极清凉的味道,“是什么?” “骑了这么久的马,你不觉得难受?”他眉梢微扬,问我。 我被说中了此刻的心事,不觉语塞片刻,借着火光,挪开了视线,强撑道,“还好。” 皇帝将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随手放在地上,双手贴近篝火取暖。 他的双手十指张开,凑近火光,愈发映衬地指节修长。然而仔细看着,也有一些陈年磨出的老茧与疤痕,后者大约是有些久了,只有隐约白色的狰狞痕迹。 是啊,他并不是在宫闱中长大,不识困苦之人。若论军旅经验,可比我知晓的多多了。 他慢慢收回手,双手握住,抵在膝上,侧头凝视我,“真的不用?” 我的脸微微有些涨红,骑了这么久的马,别的还好,大腿内侧与尾椎处颇觉不适,尤其是大腿内侧,摩擦久了,未免燥痛。只是这样的部位,又颇隐私,也不好开口说罢了。 我迟疑半晌,小声道,“可这里也没法上药。” 皇帝抖了抖手中的大氅,“不然我帮你挡一挡?” 我一时间不晓得他是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只是基于往日的信誉,也信不过他,只闷声道,“不必了。” 他便忍笑,轻拍我肩膀,示意我往后看,“那里搭了帐篷,你去里头休整,擦点药。我替你在外头守着便是了。” 我进了帐篷,左右看了看,帐篷是牛皮的,密不透风,外头看不到里边的事物。我又检查了门帘,方才小心地退下了衣裳,借着一点烛火,查看大腿内侧火辣辣的那一片。 果然已经磨红了,有些地方甚至破了皮,又或者是将破未破地泛着粉红,最是疼痛。我以指尖小心地拈起了一点药膏,涂抹在了伤处,立时觉得清凉了不少,连带着隐约的红肿也褪去了。 三下五除二,我厚厚地敷上了一层,又整理好衣衫,掀开了门帘。 岳三径正在同皇帝说话,我隐约听到了“邺王”和“太后”的名字,只是一见我,便都止住了话头。 “公子,我好了。”我走到皇帝身边,“可以赶路了。” 皇帝还没开口,岳将军却瞧了我一眼,本是极粗犷的声音,带了些关心的意味,“小姐歇一歇,再上路也不急。” 这是他头一次和我说话,我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仿佛他与我,并非初识。
第65章 兔肉 因为添了好些柴火,篝火燃得更旺了些,我坐得近些,便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加之又上了药,浑身上下甚是舒适,便有些昏昏欲睡。 肩膀与后背忽觉愈发的暖和,我轻轻撩开眼皮一看,皇帝在我身边坐下,将自己的大氅披在了我肩上。 “大统领他们如何了?”我拢了拢他的大氅,问道。 “都已撤出来了。”皇帝也望着篝火,“不必担心。” “他们会来汇合吗?”我依然有些担忧。 “你是担心他们,还是担心我们?”皇帝眼神中带了丝调侃望向我。 “我们。”我又不是傻子,“他们的目标是你,你难不成还不知道?” 皇帝忍不住笑了,伸手用大氅将我裹得更严实了些。 我的下颌贴在他的大氅上,隐约还能闻到皇帝身上略带清冷的气味,“还有多久才能到浮桐山?” “两日吧。”他回答的时候竟还有些怅然,仿佛觉得两日太短。 我从大氅下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掐了他的手臂,“你身体觉得如何?能撑住么?” 他也侧过头了头,凝视我,忽然诚恳道,“不大好。” 我略有些吃惊,忍不住坐直了身子,“那怎么办?大统领也不在这里——” 他紧绷的表情倏然间便绽开了,一伸手将我拉进了怀里,贴着我的耳朵说,“别人帮不了我……你让我抱抱就好了。” 原本裹着我的大氅落在了地上,我靠在他的胸口,只觉得坚实且温暖,一颗心的跳动声从未如此刻一般的真实。可维持这样的动作不过片刻,我便轻轻挣了挣,毕竟周围皆是军容肃正的黑甲将士们,我轻声提醒他,“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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