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我还是六王妃,正在苏家的家宴,他又转了头,和蔼对我说,“你在殿下身边侍奉,也该更体贴才是。” 我听到这句话,没有吭声,心中着实有些疑惑,陆亦衍的心思一点都不难猜——至少,无论他脸上多么和煦,我总能第一时间猜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后来我才知道,苏相说得没错。 不说外臣,后宫嫔妃中,扭扭捏捏向我诉苦说揣测不了圣意,就有好几个。 可现在的皇帝,虎落平阳。这一路身受重伤,又中剧毒,接连被追杀,我见到他狼狈的样子,却从未如现在一般,在他眼中,清晰地读到了恐惧。 我一时分不清他是在担心自己,还是担心我,只觉得要将最重要的事情告诉他,“他抢走了炎夏草。”顿了顿,又说,“我没事。” 他终于松了口气,“你放心。” 其实也不必我多说什么,刺客受了伤,本就跑不了多远,藏器卫们早已悄无声息地追踪而去。有真正的大统领在,没人能将炎夏草夺走。 皇帝上前一步,缓缓伸手,触摸到我的脸颊。 他的手在轻轻的颤抖,我忍不住将自己的手覆上去,轻声问,“你在怕什么?” 他薄唇微微一动,终究只是摇了摇头,干涩开口,“洞中三日没吃没喝,你还能撑住么?” 我一惊,脱口而出,“三日?” 我竟在洞里穿行了三日?!奇怪的是,竟丝毫不觉得饥肠辘辘。 他有些意外,随即将水囊递过来,“先喝些水,一会儿再慢慢用些吃的。” 我接过水囊,拧开盖子,对上皇帝担忧的目光,笑了笑说,“无妨,我在洞里喝了水。” 话音未落,皇帝的眼神陡然变得清厉,他抓住我的手腕,皱眉说,“你在洞里喝了水?” 我点头,“那时渴得很,就喝了一些。” “我不是再三叮嘱过你,进了洞,不能有任何吃喝吗?!”他抓住我的手腕如同铁钳,愈发用力。 我觉得有些疼,又觉得他大惊小怪,便挣了挣,轻声说,“你弄痛我了。” 他放开我的手腕,满脸焦灼之色,“你现在觉得如何?可有不适?” 刚才的确是觉得五脏欲焚,此时倒是和缓许多。我摇摇头,举起水囊,喝了一口水。 清水甫一触到嘴唇,就……很不对劲。 这是水? 我放下水囊,特意仔细看了看,又倒了一些在掌心。 是清水。 可为何咽进去,变得如此火烫,宛如……点燃的火油,一直流进了五脏六腑。 我痛到无法直立,俯身将喝下的水重新吐出来。 触目所及,一片鲜红。 我甚至忘了身体的疼痛,怔怔看着自己喷出的鲜血,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他和我一样的惊愕,不知所措 我甚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便倒在了地上——最后残存的意识,是眼前的一片黑色,叠加着浓稠的鲜血,和剧烈的痛楚一起,将我吞没了。 周围安静得可怕。 只有牛油蜡烛燃烧时,偶尔溅起火星,发出极轻微的响声。 我看着眼前的舆图,双手不时攥成拳,又再松开,如此反复,却丝毫无法缓解此刻绷紧的情绪。 我迫切地希望知道战场上的情况,却又害怕下一个传来的,是极糟糕的坏消息。 厚实的毡帘被狠狠的掀开,卷进来一阵呼啸冷风,一个身影跌跌撞撞的冲进来,带着浓厚的血腥味道。 “北庭人将攻势转向了左翼,林将军撑不住了!”斥候的半张脸上有被刀劈过的伤口,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在他说话的时候又裂开了,鲜血滴淌下来,触目惊心。 我霍然站起,仿佛在卷过的冷风中听到了战场上的嘶吼声,一颗心就此沉沉落下去了。林将军素来坚毅,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来求援。 果然,来的是最糟糕的消息。 “中翼殿下那里,怎么说?” 斥候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几乎已经分不出原有颜色的布条,上面是血书的四个字。 无援,死战。 我将纸条捏在了掌心,只觉得愈发的绝望——枉为幕僚,此刻却连一支十数人的小队,都找不出来了! “公子——”斥候跪在我面前,拽住我的衣袍,“想想办法!林将军他们真的快死了!” 我将他扶起来,平静道,“我这边也没有后援可以派遣了。” 他怔怔看着我,眼神中的光蓦然间黯淡了。 我返身取了案桌上的剑,攥在手中,“但我还有藏器卫,人不多,随你一道去。” “公子,你,你要随我一同去?”他似是惊呆了。 我握紧了剑,“带路。” 毡帘掀开,白敛却拦在门口,“殿下说过,你不能去!” “让开。”我踏上了半步。 他放缓了语气,“我带藏器卫去支援左翼,你在这里呆着。” 我冷冷看着他,“左翼一旦突破,殿下在中路被前后夹击,绝无反败为胜的契机。我在战场上会死,留在这里一样会死。何不让我站着死,更爽快些?” 他欲言又止。 “白将军,守不住左翼,你和我一起去地下见殿下,想来他也不会再怪你了。”生死关头,我反倒觉得放松下来,“何必给自己多加一道枷锁?” 他唇角微微动了动,终于点头,长长叹了口气,“但愿天亮了,你我还都活着。” 我吹了声口哨,召唤小泷。 暗夜之中,我的小白马向我奔驰而来,宛若一道光,欢快明亮。 ——可我带着它,即将去往地狱般的战场。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白敛带着的这队藏器卫,是他为我留的退路。 一旦城破,便将我送离此处。 可战场之事,瞬息万变,我和这队藏器卫,竟成了左翼最后坚守的战士。 北庭人早已攻破了防线,高地上林将军只剩下五六个亲卫,各个身负重伤,他们已经猜到这是撕开战线的弱点,攻势一波又一波,连绵不绝。 我头一次觉得,手中的剑太过单薄,高明的剑术又过于累赘,或许换一把砍刀,能换来更多的时间。 白敛和我背靠背应敌,若不是他几次从旁救援,我一个人决计无法支撑这么久。 “白将军,他们为何忽然停下了?”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有些迟疑问道。 “在等援军。”他喘着气,指了指远方,苦笑,“你看——” 天色已经微亮,地平线处,大批骑兵们集结着,用整齐却又肃然的步伐,往我们所在的方向袭来。 “快要死了,你在想什么?”他忽然问我。 我嗅到血腥的味道,听到凛冽的北风呼啸,世界仿佛生命结束之前,在此刻,变得温柔了。 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在中翼还好么?能守住么? 他若是知道我死了—— 我声音嘶哑,脱口而出,“我不想死。” 我有许多事要做,我还和他打了赌,我不能死。 我一字一句,说了他的名字:“陆亦衍不会败,我赌他守稳中翼后,会来回援!”
第72章 并肩 我似乎是赌输了。 北庭骑兵这一次的攻击,从晨曦微露,到日中正午,一波又一波的人潮,从未停歇下片刻。若不是倚仗着高地,敌军无法冲锋,我们早已失守。 林将军也死了。 死得尤为壮烈。 他身边的亲卫本就寥寥无几,又负重伤,在勉力支撑,却忽然被一支巨大的弩箭从后往前,贯穿了胸口。 弩箭足足有小孩手臂粗,是以巨大的机械弩弓射出的,单个士兵甚至无法挪动这台弩机。弩箭带着极强劲的力道,将他撞落下高坡,滚入了密密麻麻的北庭士兵中。瞬间被敌人们团团围住,只余下血肉横溅的场景。 我在他不远的地方,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却连大喊一声“林将军”的时间都没有。 悄无声息间,一名骁将,死无全尸。 我如坠冰窟,只有身体还保持着记忆中砍杀的动作,激战之间,将手中的剑插入了一名骑兵的胸口。想要将剑重新拔出来之时,北庭士兵竟然悍不畏死,以肋骨夹住了我的兵刃,表情狰狞如厉鬼,喷着鲜血,不顾剑刃越插越深,双手如利爪般向我抓过来。 其实他已是强弩之末,只要舍了剑,自然可以避开。 可当下我竟被这气势震慑住了,呆呆站着,任由他向我扑过来。 直到一支长羽箭射来,贯穿了敌人的喉咙。 士兵捂着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身上尤带着我的剑,倒下了。 我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铺天盖地的骑兵们出现在北庭的身后,仿佛是汹涌的海潮,迅速地蔓延过来,转瞬就已到了高地。 是自己人! 陆亦衍带着中翼回援了! 我仰头看看天,中午的太阳被乌云遮蔽起来,周遭是雾蒙蒙的一片。 哪怕是普通士兵们,也已经看到这场战事的结局了。 攻守之势大异,北庭人节节败退。骑兵们跃过了高地,去追杀敌人。 我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把刀,触手湿腻,也不知沾染的是谁的血或汗,我却毫不在意。不必再像之前那样以命相搏,我甚至站在原地没有动,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我看着这一幕,心中却只有这一个念头:终于活下来了。可旋即浮起的,是无力与哀凉——半柱香的时间,只差了半柱香时间,林将军便能活下来了。 我循着记忆,去找林将军阵亡的地方,却发现高地上尸山血海,到处都是士兵们的尸体,堆叠在一起,早已敌友不分。我固执地拨开一具又一具尸体,想要找到林将军,直到有人拽住我的手臂,强行将我拉起来。 原本乌云密布的正午,倏然间阳光洒落下来,金光万丈。 陆亦衍激战了一日一夜,盔甲破损,又摘了头盔,鬓发散乱,而眼神中藏着的愤怒,毫不掩饰,纤毫毕现。 我本已做好了准备,他会狠狠训斥我,可他盯着我许久,却低声喝道,“白敛!” 白敛从众而出,半跪在地上,“殿下。” “本王交给你的职责为何?”他的声线极为冷漠,并没有分毫战胜的喜悦。 白敛低头,回道,“守卫公子。若是城破,护送公子出城。” “那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陆亦衍微微侧头,声音愈发冰凉。 “殿下,请不要责怪白将军。”我抢在白敛开口之前辩解,“是我坚持要来增援左翼。” 陆亦衍却似没有听到我的话,只继续道,“白敛,你有违军令,该当何罪?” 白敛抬起了头,“死罪。” “很好。”陆亦衍微微眯了眼睛,“你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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