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角浮上苦笑,真是疯了,疯得彻底,疯得莫名其妙。 在对方明显不愿再多与他多待的目光下,陆熠最终告辞从坍塌的院墙处离开。 走了几步,他终究忍不住回身去看,视线穿过坍塌的院墙,男人只看到了一抹没有丝毫留恋的背影,单薄、瘦弱,却莫名有一股坚定的倔强。 雨丝又忽然细细密密地下了起来,将远处的景物都模糊起来,陆熠站在雨中,任由凉丝丝的雨水落在他的身上,不一会儿,玄色的锦袍已经染上了大片的暗色水迹。 “咳……” 他的手掌缓缓抚上胸口,感受到里面的钝痛。 为什么见她如此避之不及的态度,自己的心会这么疼,这么难受。 —— 当夜,风雨又起,将院子里的树木都吹得东倒西歪,有几棵瘦弱的竟被连根拔起。 大雨夹杂着雷电的轰鸣,时不时照亮黑漆漆的夜空,更增添了几分恐怖。 陆熠心思很重,辗转大半夜才勉强入睡,一个时辰不到,他猛地从榻上坐起,惊呼出声:“霖霖,别跳!” 这一声呼喊几乎用尽他的全部力气,细听之下甚至都带着恐惧的颤抖,以及明显的嘶哑。 门口传来徐答担忧的声音:“世子爷?” 里头安静了几息,传来男人喑哑的嗓音:“无事,退下吧。” 徐答犹豫了片刻,还是应声走得远了些。 刚才那声“霖霖,别跳”他听得清清楚楚,应当是世子又梦见了从前的事,在梦中再一次感受那种心爱之人在自己面前自绝于悬崖边的痛苦。 可在世子爷自己想起从前的一切之前,谁又有这个胆子揭开过去的伤疤呢? 他叹了口气,目光担忧地去看那片坍塌的黑洞洞的口子。 还有,世子爷将从前种种都忘了,可夫人没有忘啊…… 夫人能够解开心结,明白从前的种种真相,原谅世子爷,和世子爷重归于好吗? 他缩了缩脖子,心里都发着虚──这样的可能性太小了。 屋外的脚步声走远,只剩下狂风呼啸拍打窗棱的声音,豆大的雨点砸在云纹木窗上,一声又一声,扰得人心神俱乱。 陆熠向来不让侍从婢女入室,此刻屋内漆黑一片,唯一燃着的烛火也被窗外的狂风吹灭。 冷汗一颗颗从男人的额角落下,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到领口中。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深呼吸了好几次都无法从梦中的惊惧中回过神。 “霖霖……霖霖?”陆熠仔细将自己的梦呓咂摸几回,眸色由茫然混沌渐渐转为清明。 霖霖……是顾霖?那位自己早早丧命的顾氏嫡妻? 回想梦中可怖的情形,他依旧冷汗直冒,尖锐的疼痛袭来,他的心口就像被一把利刃整个贯穿,汨汨流出鲜红的血。 顾霖她……她为何会在漫天白雪中,决绝而又孤傲地飞身跳下了悬崖? 其实他对顾霖的死早有怀疑,可不管是定国公府还是京都名流,都对这事讳莫如深。他不是没怀疑过她的死因,所有人都告诉他,他们二人只是朝堂争斗下的一次政治联姻罢了。 可梦中的场景事那么真实,他见到她决绝地跳下悬崖时的那一刻,那种撕心裂肺、欲与她一同共生死的苦痛是那么地真实,真实到他好像早已经历过一遍,才会时不时地在梦中重复,重复那种痛、那中惧、那种近乎不能承受的绝望与崩溃。 雨下得越来越大,时不时有闪电混杂着震耳雷声在空中劈开,将漆黑的屋内也闪过片刻的光亮。 陆熠觉得胸口发闷,将寝衣的领口扯得更松一些。他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来到了窗前。推开笨重的云纹木窗,狂风夹杂着雨滴砸入屋内,他望着夜空中时不时亮起的闪电,陷入了怔怔的沉思。 坍塌的院墙经过一晚大雨的摧残,又倒下了不少砖块,看着更加颓唐破败的景象,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往榴园内那间屋子的方向看,心中担忧地想——这么大的雨,这么响的雷声,那位沈夫人有没有睡着,有没有被吓到?她腹中即将临盆的孩子,会不会因为受惊而动了胎气?她会不会因此有危险? 一连串的忧虑在男人心头划过,他想要尽力摒开这些杂念,却始终无法做到,入邪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他想立刻就见到她,看到她平安无事才能放心! 可是,白日里她已经如此疏离地与自己划开界限,如果自己今夜贸然进入,她会更加笃定他是个连孕妇都敢轻薄的登徒子。 何况榴园内也分布着几十名身手极好的高手,他只要一靠近,很容易被发现。 他强迫自己沉心吐气,告诉自己她有高手守护,区区一场瓢泼雷雨根本不会出事的。 这样来回几次,陆熠的心绪终于勉强平复,那股子想要冲过去见她的冲动也被压制下去,他双手撑在窗前的紫檀木桌面上,略微移动,右手手指触到了一件布制的物品。 男人视线缓缓下移,在时不时亮起的闪电微光下,一只靛蓝色的荷包静静地躺在手边,因为放在窗口,荷包的大部分都被雨水打湿,看着有些丑陋,正是他命徐答从沈安处取来的那只。 陆熠手指微动,将靛蓝色的荷包握在右手掌心,他陡然转身行到衣架边,从一堆衣物中找到那只淡青色的荷包。 两只荷包一左一右并排呈现在男人的面前,他眼中的漆黑见不到底,视线在两只荷包上反复巡回,那汪深潭中的波涛渐渐汹涌。 这两只荷包的针脚,分明出自一人之手,甚至沈安随身佩戴的那只比自己的针脚更加细密精致,一看就是后来技艺进步之后绣制的。 那么,绣制荷包的人是谁?她一定认识自己的同时,也同时认识沈安。 可是为何身为一个女子,会先后送两个男人象征私下信物的荷包? 陆熠的头又隐隐地开始疼痛起来,他不得不打断自己的思绪,将手中的两只荷包都放进漆色的木盒中。 总有一天,他要想起从前的一切,不管是令他心生愉悦的,还是让他午夜梦回心痛难抑的记忆。 —— 第二日一早,大雨未停,雷声闪电倒是消退不见。陆熠一夜未眠,依旧按时起身推开屋门,他的神色不见丝毫颓唐,只眼底处有些泛青,可即使如此,男人浑身上下天生的威慑力依旧够足,让人望而生畏。 院子里已经积了很深的水,和隔壁院子里的积水融汇在一处,在苍白的天色下闪着粼粼的水光。 陆熠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投向榴园,见那头并无自己期盼的身影出现,又极快地收回目光。 徐答早已经在屋门口候着,见到主子出来,只当昨夜的动静从未发生过,殷勤上前:“世子爷,金林来报,龙晶那处的粥摊周围已经布局了大量隐卫,那帮易容而来的突厥人要是敢作最后挣扎,他会将那些人一并拿下。” 暗中跟踪了这么久,隐卫终于摸清了这场水患流言的源头,甚至于清灵县突然出现的占山为王、横行霸道的劫匪也是突厥人所扮,为的就是扰乱当地的民心,进一步毁了江南的米粮补给,击垮北疆的战事。 只要将故意搅浑水的突厥奸细除去,他们就不能再暗中阻挠县衙治理水患,民心稳定之后,清灵县的水患也不再难治理,只要开渠引流将多余的水导入江海即可。 陆熠“嗯”了声,嗓音轻微嘶哑:“今日是收网的最后一击,突厥人察觉到暴露一定会奋起反抗,到时要密切关注周围的百姓,不要让突厥人伤及无辜。” 虽然这计策被他来来回回推演过无数遍,近乎万无一失,可他心底总隐隐觉得不安。 仿佛有什么事会随之发生,代价让他无法承受。 “是,世子爷放心,属下会另外带领一队隐卫暗中保护周围百姓。”徐答恭敬抱拳,正色应下。 …… 另一边榴园内。 蓝溪正准备着出门的雨具,她望一眼依旧不见小下来的雨,犹豫道:“姑娘,今天一定要出门吗?这雨下得那么大,您万一受了寒气就不好了。” 顾霖摇头,语气坚定:“无妨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去粥摊看看了,也不知道龙大娘那边进展如何,算算五十袋米粮也快要用尽,得尽快商议出下一步对策。” 说着,她拿起一侧的雨具示意蓝溪帮她穿上。 蓝溪不情不愿地上前帮助她穿好,心里头堵得慌,主子为了清灵县的百姓,实在是太拼命了些,她肚子里还怀着个孩子呢,怎能如此不顾念自己的安危。 顾霖忽略她眼里的不甘愿,慢慢走到了屋门口。她的目光掠过坍塌得更加厉害的院墙,淡道:“走吧,我们早去早回,不会耽搁太久的。” 其实今日出门并非一定不可,但是经历过昨日陆熠贸然闯入的事,让她心里头不大舒服。 江南多雨水,这场雷雨应当会绵延下好多天,坍塌的院墙迟迟修不好,陆熠随时会向上次那样出入榴园。他身边隐卫遍布,身手又高强,只要他想,守护在榴园的几十名死士又岂是对手? 所以在院墙修好之前,她能出门就出门,不想呆在这座时刻有被男人打扰风险的院子里。 且她近日总隐隐觉得,有些令人不安的事情即将发生,思来想去,现下除了陆熠这人让她不安外,还有谁能扰乱自己本该平静的生活? 她还是主动离这个男人远远的,只盼着清灵县的灾患能够尽快解决,陆熠也可以尽快抽身离开此地,还她一份清净。
第51章 华安街头已经聚集了许多流民, 龙晶的粥摊已经准备就绪,有了两位贵人的资金补给,她特意买了好几口大锅。 此时锅中水汽袅袅, 散发出米粥的香气,勾得周围饿了一夜的百姓眼睛直往锅里看。 龙晶感激沈夫人关心百姓疾苦,一大早就来粥摊查看情况, 还带来了大包银子。她体贴地请人入了二楼的阁楼窗边坐下,道:“夫人, 这儿视线好,可以将整个华安街看得清清楚楚。您稍坐坐, 大娘我先去前头施粥。” 顾霖微笑着点点头,在窗边挑了个位置坐下:“大娘去忙, 不用管我。” “哎!”龙大娘应了声, 又望一眼街上已经开始排成长龙的队伍,小跑着下了楼。 现下还在下雨, 雨丝紧密地砸落在街道上, 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 可那些饥饿的百姓却全然顾不得这个, 有些撑着把破雨伞眼巴巴地等着,有些则干脆冒着大雨捏着碗。 顾霖见不得那些老弱妇孺忍饥挨饿还要受这雨水的摧残,轻声吩咐蓝溪:“蓝溪, 附近可有卖雨伞的店铺, 买一些送给那些淋雨的百姓吧。” 蓝溪心中敬佩小主人的菩萨心肠,应了声就去吩咐周围的死士去买雨伞。 很快,她返回二楼窗边, 视线一瞧就看出了不对劲:“姑娘, 这些队伍中, 怎么有一些人的脸上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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