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果进亭子只见到了宋翰墨一人,他今天穿了件白绸衣衫,上面绣了几株墨竹,腰间扎着黑玉腰带。 大概是因下细雨,戴了顶书生帽,见自己过来,微微笑了,一番淡然。 坐在宋翰墨对面,严果也勉强笑了,她拿了一枚棋子,顺手放在棋盘中道:“上次李家三小姐的事情,我差人查探了一番,那个小吏虽然官职微小,不过他是个真正有才的人。与李三小姐说了后她倒是释然了。” “那挺好。” “听说李大人已经挑好日子,立了夏便要成婚。” “嗯,好。”宋翰墨也放了一枚棋子到棋盘中,只是垂眸笑着。 “景王是闲散王爷,之前突然去管朝中的事情,陛下并未在意。虽然最近没有再管了,不过为了你的安全,不让人说闲话,不让陛下起疑心,还是置身事外为好。” 宋翰墨拿着棋子的手微顿,把棋子放下,只道:“好。” 严果不再说话,见景王只是垂眸看棋盘:“王爷,为何都不看我?” 宋翰墨抬眼瞧了严果一眼,又立马转到一边:“果果今日过分美丽,本王怕看久了,就舍不得你了。” 严果一愣:“……项女侠告诉你了。” 宋翰墨点了点头。 她垂眸:“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懂你。” “也有可能请辞不会成功,朝中肯定有些大臣希望我能回乡,不过,最终还要看陛下的意思……”严果吸了一口气,定定看着宋翰墨,“这是场赌博,可能陛下会赐我死。” 宋翰墨蹙眉,立马道:“你不会有事的。” “……”严果只下了一枚棋,并未讲话。 “冒着生命危险你也要出上京?” “是,这是个机会,”严果眼里带着骐骥,“他再不能困住我了。” “那……”宋翰墨想问,那我呢,见到她眼里的期许,却是怎么也问不出。 宋翰墨知道,只要他问出来,自己便能成为严果那个新的,能把她困在上京的人。 可那样,对严果来说未免太过残忍…… 对上她褐色的眼睛,宋翰墨只又说了一个“好”。 “那好……”他说完,只是朝严果笑。 从前严果道,景王笑起来像是雨后初晴的阳光,现在他的笑倒如这清明的朦胧烟雨,弥漫着丝丝凄凉。严果鼻子微酸,眼里泛着水光。 两人沉默下了会儿棋,细雨霏霏像是不会停一样。 赢了一盘棋后,严果和宋翰墨一同拾着棋子。 严果:“与从前相比你变了许多。” 宋翰墨:“嗯。” “我也变了许多。” “是的。”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严果问。 “我问你,你会告诉我?” “会。” 直勾勾看着对面的人,从严果的眼睛里,宋翰墨读出来,她是认真的,现在问什么她都会回答。 想问的有很多,比如,被皇上养在宜迁的十年发生了什么?比如,她真的喜欢过皇上么?比如,她与神婆到底有什么渊源? 吹了一阵风,院子里一片安静,宋翰墨放了一枚棋,他嘴角带笑,声音温和醇厚:“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以后等你自己想说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 要是你不想说,那便是不想让我知道,我又何必再问。我们不如来谈谈,你出上京后,有什么安排?想去做什么?” 严果怔怔看着宋翰墨,桌下攥紧的手微微松开。宋翰墨这种天然的善解人意的能力,还是和小时候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一样让人喜欢。 严果原本有些沙哑的声音,更加沙哑了:“想去看江河湖海,雪山沙漠,山川异域。” 宋翰墨挑眉,温和笑了:“果果还真是贪心啊,想去这么多地方。你这样居无定所,以后我若有机会出上京,要找你,岂不是要走遍江河湖海,雪山沙漠,山川异域?” 严果忙道:“最后我会在江南一个小镇上,开一个小学堂。” 她眼里带着期待,“你会来找我么?” 宋翰墨黑白分明的眸子望进严果的眼睛,点了点头:“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会去找你。” 严果开心笑了,梨涡浅浅,柳叶眉,深褐色的眼睛微眯,眼里的泪终于滚出眼眶,缓缓滑落脸颊。 宋翰墨仔细瞧着,不放过一丝一毫,想把她的眉眼、眼泪、笑容都深深刻在脑海。 宋翰墨:“还有……” 严果:“还有什么?” 宋翰墨起身,走到严果身旁,把她的手握在手心,望着她。 还有,你能不能等等我。 不要喜欢上别的人。 等我去找你。 喉结滚动,对上她的眼睛,他说不出。 抿了抿唇,宋翰墨只是伸手轻轻替她拭了泪:“陛下心思难测,明日在堂上我不会开口,你不要怪我。” “我知道……” “丁忧的事情我定会助你一臂之力。严大人,一路保重。” “谢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 清明节后,又过了五日,傍晚的时候,项颖面带疲惫来到王府,她歇在椅子上。 “严老夫人去了。” 这几天项颖一直说严老夫人卧病不起,时日无多。饶是宋翰墨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可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心中一颤,关切得问:“她怎么样?” “老夫人是中午去的,她哭了一个时辰,之后倒是冷静了,一直在安排老夫人的丧事。” “宫里肯定也知道了。” “她已经递了辞呈上去。” “宫里那位今天大概不会允,一切就看明日上朝了。”宋翰墨走出门朝严府的方向望去。起了一阵风,吹得墙外的树木微晃。 两手相握,止住颤抖,如果出事了一定要想办法救她。 半晌,宋翰墨转向另一个方向,太尉府在那边,他眸子深沉。 之前便听说,严老夫人快不行了,眼见着严府挂上了白灯笼,严大人要丁忧回乡在上京已是人人皆知。 一夜过去,严府晚上并无动静,早上,严大人一身孝衣,还乘车去上朝。有好事者打听一番,严府小厮说,大人启程的东西都备好了,是陛下没有准奏,大人走不得。 马车从严府走到宫门口的这一会儿功夫,上朝的官员全都听说了严府小厮的话。严修洁身为言官能得皇上宠爱已经很是难得,皇上如此行为,莫不是想要留他在上京? 想要夺情? 不允回乡丁忧三年! 这如何使得?! 有的官员不同意,觉得夺情严修洁,不合人伦孝道。 有的官员也不同意,是因为这是个难得的,能把“疯兔”严修洁赶出上京的机会。 所以无论从人伦道德还是朝堂局势来看,在这场与皇上的博弈中,严果都占了优势,赢面很大。 朝堂上,站在殿中最显眼的便是穿着素色麻布衣服的严果。宋翰墨暗暗观察,大臣们虽然没有说话,却是互相使了眼色,他们心中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立场。 “皇上驾到!”太监高声道。 群臣跪拜:“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上没有说话,一股压迫感从台阶上涌向下面跪着的群臣。一时间殿内安静得可以听见银针掉落的声音。 “平身吧。” “谢陛下。” 众臣起身,有的官员还未站好,严果就出列了,她跪下,行了一个大礼:“还请陛下准了臣的辞呈。” 话里带了哭腔,听得出是悲痛欲绝。这下殿里又安静了,只听得她微微抽噎。 “爱卿节哀顺变,朕……”皇上话说一半不说了。 “陛下!”一个官员出列,正是工部侍郎廉数,他道,“严大人从小就是神童,十二岁在上京已是才气斐然。十五岁入朝为官半年,老严大人发丧,回乡丁忧三年。” 廉数娓娓道来:“十八岁起复,提出了很多政治见解和良田改革方案,惠及广大百姓。二十岁被迫害,后在朝为官七年,他兢兢业业,监察百官、舍身谏言、忘家忠君,深得百姓爱戴。” 宋翰墨听得他的话咬了咬牙,垂在身侧的拳攥紧,廉数居然是皇上的人么? “陛下,”廉数顿了顿,又道,“臣以为,严大人乃是我宇平栋梁之才,应夺情……” “陛下!”廉数话还没说完就有官员出列要打断他。 廉数提高了声调:“夺情三年守孝,改为一月足矣!” 话刚落,方才出列的官员就跪了下来,正是礼部尚书唐大人,是个固守礼法的老顽固。 他满脸皱纹,花白的胡子颤抖着,呼喊道:“陛下!不可啊!不可如此!怎可如此!” 他半直着身子,手微微颤抖,指着廉数,骂道:“尔等小人!怎可让陛下如此行事!这是对孝道的大不敬!严大人位不及尚书宰相,朝中亦有可替代从事之人,何来夺情一说?!” “陛下,古人有云,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注①)。臣以为唐大人所言甚为有理!”出列的是吏部郎中周冰。 皇上面前的十二珠衮冕晃动,开口道:“朕觉得廉爱卿所言也甚为有礼。” “陛下!自古纲常岂可违?三思啊!”唐大人喊道。 “请陛下三思。”这下跪了一地的官员。 黑玉石珠子碰撞的声音在殿中显得格外清脆,望着台阶下跪了一地的官员,皇上开口了:“朕不过就是想严大人待在上京罢了。” 唐大人:“陛下,人言可畏,百善孝为先。” “朕在乎那些人言?” “陛下,”又一位官员出列,是另一位言官朱红,他道:“陛下当初以铁血手腕登基,民间一直对此颇有言辞、非议。现若夺情严大人,只怕民心不稳。” “朕心意已定。” 严果:“请陛下收回成命!” 唐大人又大声呼喊:“陛下!不可啊!” 今日上朝以皇上拂袖而去结束,有好几个官员言辞激烈,惹恼了皇上,被拉到宫门口,庭杖三十。 都是硬骨头,边被打,还边喊着:“陛下不可如此!” 而严果,她下朝后跪在宫门外,请皇上收回成命。宋翰墨远远看着朱红宫门下那个小小的白色背影,她的背是笔直的。 明明上朝的时候眼眶微红,眼底还有些青灰,看着憔悴不已。现在为了出上京,变得无所畏惧。 “王爷。”二柱提醒了一下。 宋翰墨抬眼望去,一个太监出了宫门把严果领进了宫。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孟子·滕文公下》 第39章 帝王之情 严果入了朝和殿,还未行礼,就听得皇上说:“爱卿不必多礼,赐座。” 严果蹙眉,抬头见殿中摆了好些个架子,上面都挂了画,皇上双手背在身后,他换了身青色的袍子,头发半披正瞧着这些画。 再仔细一看那些画,她眉头皱得更深了。 “二十岁爱卿死里逃生,至今已七年有余,你辛苦了。”皇上声音低沉,颇有感慨。 严果似是没有听到,自顾自坐在椅上,并未搭话,偶然望见其中一幅画,她微愣片刻立马掩饰过去。 听不见严果回答,皇上也不见怪,又道:“这些年最难的其实是你,你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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